那艘快船几乎是撞上码头的,船身与木桩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不等船停稳,一个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身影便踉跄着扑上岸,连滚带爬地冲向城楼,嘶哑的吼声在清晨的寒风中撕裂开来:“急报!大人!十万火急!”
守城卫兵见状,不敢怠慢,立刻放行。
那人正是林昭麾下最精锐的密探之一,代号“水鬼”,专职渗透侦察,此刻却狼狈得如同溺水之人。
议事厅内,林昭刚放下手中的青铜令牌,令牌上温润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
他转身,锐利的目光迎上冲进来的水鬼。
“说。”林昭的声音沉稳如山,听不出一丝波澜,但苏晚晴和柳如是却分明感到周遭的空气骤然凝固。
水鬼大口喘着气,几乎要将肺都咳出来,他指着墙上的舆图,手指却因恐惧和疲惫而剧烈颤抖:“大人……我们……我们都错了!周通……周通根本不在那三座城里!”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三城之乱,从头到尾就是个幌子!”水鬼的声音带着哭腔,“周通的主力,近两万人,根本没有参与攻城!他们化整为零,伪装成流民、商队,早已渗透进江南腹地!他们的目标不是湖州、嘉兴、松江,而是……而是苏州!”
苏州!
柳如是倒吸一口凉气。
苏州是江南的经济命脉,是大运河的漕运枢纽,更是新政推行后丝绸、茶叶、盐铁贸易的中心!
一旦苏州失守,整个江南的财赋将瞬间断绝,新政将即刻破产,其造成的动荡,百倍于三城之失!
“不可能!”一名将领下意识地反驳,“数万大军的调动,怎会毫无踪迹?”
“因为他们根本没带辎重!”水鬼绝望地喊道,“他们所谓的‘烧粮仓、劫商道’,根本不是为了蛊惑民心,而是为了掩盖真相!他们不是烧了粮,而是把抢来的粮食,全都秘密转运到了苏州城外的一个隐秘山谷!他们以三城之乱为饵,吸引了我们所有的注意,主力却在暗度陈仓,准备一举拿下空虚的苏州城!”
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是一招毒辣至极的“金蝉脱壳”,更是一招“声东击西”的阳谋。
周通赌的就是林昭会被眼前的叛乱激怒,赌他会急于平叛,将所有力量都投入到这三座看似关键的城池。
而林昭,确实这么做了。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汇聚到林昭身上。
他们看到了震惊,看到了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林昭缓缓走到舆图前,目光从三座被他派兵围攻的城池,缓缓移动到那个代表着江南心脏的苏州。
他的嘴角,竟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寒意的弧度。
“好一个周通,好一个李慎之的旧部,倒是我小瞧他了。”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这并非赞赏,而是一种猛兽在锁定猎物前,发出的低沉咆哮。
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急声道:“那……那松江大捷……”
“松江大捷?”林昭的冷笑更甚,“那不是大捷,那是周通送给我们的一口毒饵!”
他猛然回头,目光如电,直刺水鬼:“松江的粮仓,赵三河打开了,对吗?”
水鬼一愣,点头道:“是……按照计划,开仓放粮,以安民心……”
“糊涂!”林昭一声断喝,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而下,“周通既然敢把粮食留在那里,就不怕我们去抢!他不是要用粮食收买人心,他是要用粮食,毁掉人心!”
众人大骇,一时间没能明白其中关窍。
林昭的语速极快,像一把把飞刀,精准地剖析着战局:“那批粮食,要么是霉变之粮,百姓食之,短期内必生瘟疫,届时松江城将不攻自破,我等尽失民心!要么……要么就是他故意抛出的诱饵,等饥民与守军为了抢粮发生大规模械斗,他再派人混入其中,散播‘官逼民反’的谣言,将整个松江彻底搅成一锅血粥!赵三河的五百人,顷刻间就会被愤怒的万千百姓撕成碎片!”
“他这是在诛心!”
一语道破,所有人背脊发凉。
他们这才意识到,昨夜的胜利,不过是踩在了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边缘。
那座堆积如山的粮仓,不是战利品,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来人!”林昭断然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一名亲卫立刻上前。
“取我‘追风’!”林昭沉声道,“立刻去松江,告诉赵三河,封锁粮仓,一粒米都不准动!在援军抵达前,用尽一切办法,稳住饥民!若有煽动闹事者,无论军民,格杀勿论!”
“是!”亲卫领命,飞奔而出。
林昭紧接着转向舆图,手中的青铜令牌再次散发出微光。
他没有再派传令兵,而是将手按在令牌之上,闭上了眼睛。
【兵员调配系统启动……正在连接目标:李大牛、王铁匠……】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只在他脑海中响起。
“李大牛!”他心中默念,仿佛在与千里之外的部将直接对话,“放弃围堵嘉兴粮道,分兵一半,伪装成溃兵,沿水路向苏州方向佯败,沿途散布我军主力已被调走、江南空虚的消息,把水搅浑!”
“王铁匠!”他的意念再次转动,“佯攻湖州西门的民兵,虚张声势即可,不必强攻。保存体力,随时准备转向,你的任务不再是诱敌,而是穿插!”
一道道指令通过这神秘的令牌,无声无息地传达到了各个角落。
原本清晰的战局,在林昭的重新调度下,瞬间变得扑朔迷离。
他不仅要应对眼前的危机,更要将计就计,为周通布下一个更大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林昭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已无半分焦虑,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谋算。
他望向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暴雨洗过的松江城外,空气清新得像一块凉玉。
然而,这片清新之地,却正酝酿着比昨夜暴雨更惊心的风暴。
成千上万的饥民,在天亮后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昨夜叛军的后寨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希望、贪婪、恐惧与不安。
他们看到了那座传闻中堆积如山的粮仓,看到了把守在粮仓周围,神情肃杀的五百志愿军。
更看到了站在粮食堆最高处,那个浑身浴血、扛着一把环首刀的身影——赵三河。
一夜激战的疲惫还挂在他的脸上,但他的腰杆却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他们一双双复杂的眼睛。
百姓们也在仰望着他,喉头滚动,眼神犹疑,人群中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
他们伸长了脖子,等待着,也畏惧着这位“解放者”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