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江南总督府的书房内,林昭负手立于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如炬,精准地落在那枚代表着“徐州”的棋子上。
他身后的苏晚晴,方才还为那五千石粮食的凶险前路而心绪不宁,此刻,听完斥候从京城传回的密报,脸上只剩下深深的震撼。
她望着林昭沉稳如山的背影,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仿佛早已将天下人心都算计在内,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却又稳如磐石。
“这一船米,的确比十万大军更能攻城略地。”苏晚晴轻声复述着林昭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服,“夫君,你不仅是送米,你是在送一柄剑,一柄递到天子手上,直指相国府咽喉的利剑。”
林昭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得色,只有洞察一切的平静。
“剑,也要看由谁来递,又要看何时递。我们送的是民心,是道义。李慎之想要拦,就必须先站在民心和道义的对立面。他权倾朝野,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顿了顿,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被秋风吹拂的竹林,接着说道:“皇帝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平息边军怨气、安抚天下百姓的台阶。我们送去的这船米,恰好就是他最需要的那个台阶。而李慎之,则亲手把另一个东西送到了陛下面前——罪名。”
正如林昭所料,这盘棋的每一步,都落在了他预设的位置上。
时间倒回数日之前,徐州古运河之上。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湛蓝,但运河两岸的气氛却剑拔弩张,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五艘巨大的漕船被十几艘巡查快船团团围住,船上官兵甲胄鲜明,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杀气腾腾。
为首的巡查使,正是相国李慎之的远房侄子,新任的监察御史李文轩。
李文轩年少得志,仗着叔父的权势,向来眼高于顶。
此刻他立于船头,锦衣华服,面带倨傲,手中马鞭遥指粮船,声色俱厉地高喝:“奉旨巡查!尔等何人,竟敢私运五千石粮草北上?此乃通敌资匪之举,形同谋逆!来人,给我即刻登船查封,所有人员一律拿下!”
他声音洪亮,自以为能凭着“谋逆”二字镇住场面。
然而,他面对的不是寻常商贾,而是林昭麾下最负盛名的“儒将”——陆无尘。
陆无尘一袭青衫,立于粮船最高处,任凭河风吹拂衣袂,神色间不见丝毫慌乱。
他朗声一笑,笑声清越,竟盖过了李文轩的厉喝,清晰地传入两岸每一个百姓的耳中。
“这位大人,说话可要凭良心!你说这是私运军粮,可敢睁开你的眼睛看一看?”
他手臂一挥,指向船舷上悬挂的巨大白底黑字旗。
“民饥如焚,义不容缓!这八个字,大人可识得?”
“你说我们形同谋逆,可敢问一问这运河两岸的父老乡亲?”
陆无尘的声音充满了穿透力,仿佛带着一股浩然正气,“此五千石米,非官府征调,非军中府库,乃是我江南万千百姓感念边关将士浴血守土之恩,自发捐献的义粮!每一粒米,都凝聚着百姓的血汗与期盼!每一袋粮,都盖着上百户人家的联名印信!不信,你大可派人上船查验!”
他声调陡然拔高,目光如电,直刺李文轩:“我倒想请问大人,我江南百姓节衣缩食,心系边关,何罪之有?这救将士于饥寒的义举,又如何成了你口中的谋逆?你今日要查封的,不是五千石米,而是天下人的良心!你想要拿下的,不是我们这几个人,而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与天下百姓为敌!”
这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早已被漕帮和柳如是提前安排在人群中的说书人,立刻抓住了这个时机,猛地一拍醒木,悲愤高呼:“各位乡亲听我言!咱大炎的将士在燕北冰天雪地里为我们守国门,流血又流汗,如今连肚子都填不饱!咱们江南的百姓心善,凑了这救命的粮食送过去,可偏偏有人要拦路!你们说,这拦路的人,是忠是奸?”
“放行!放行!”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岸边数千围观百姓的怒火被彻底点燃。
他们或许不懂朝堂纷争,但他们懂得知恩图报,懂得谁才是真正为边关将士着想。
“让开!别挡着给咱们当兵的兄弟送饭!”
“朝廷不发粮,还不让百姓送吗?这是什么道理!”
“这官老爷穿得人模狗样,心怎么比墨还黑!”
群情激愤,声浪滔天,仿佛要将这运河水都给掀翻。
李文轩带来的官兵们面面相觑,握着刀的手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他们也是大炎的子民,家中或许也有兄弟亲族在边关戍守,此刻面对百姓的怒吼,他们心中的底气早已荡然无存。
李文轩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预想过对方会巧言令色,却没料到对方竟能如此轻易地煽动起民意,将自己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
他色厉内荏地吼道:“反了!你们这是要聚众造反吗?给我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块烂菜叶就从人群中飞出,精准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石子、泥块如下雨般飞来,吓得他连忙缩回船舱,狼狈不堪。
对峙,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
在数千百姓怒目而视的压力下,在漕帮兄弟们若有若无亮出的精悍气息威慑下,李文轩和他带来的所谓“巡查船队”,最终只能灰溜溜地让开航道,眼睁睁地看着那五艘插着“义不容缓”旗帜的粮船,在万众欢呼声中,继续北上。
消息如插上了翅膀。
京城,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内,小狐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将最后一份刚刚写就的《徐州见闻录》递给手下。
这篇短文以一个南下商人的口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御史拦粮,百姓怒斥”的场面,文笔辛辣,极具感染力。
“按计划,混入京商的家书中,通过驿站系统,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九城各处!”小狐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记住,要快,要散!务必让此事在朝廷邸报下来之前,传遍大街小巷!”
很快,整个京城都炸开了锅。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到处都在议论着这件事。
柳如是早已布置好的暗桩,更是添油加醋,将故事演绎得愈发悲情。
“听说了吗?江南的百姓给边军送粮,在徐州被相国的人给拦了!”
“何止是拦!听说那御史还骂送粮的是谋逆,要杀人呢!”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当街跪地痛哭,引来无数人围观:“我的儿啊!我的儿就在燕北当兵,他上次来信说,军中缺粮,弟兄们常常饿着肚子巡逻……如今好不容易有活菩萨送粮去救他的命,朝廷的大官为何要拦啊!这是要逼死我的儿,逼死咱们的守边将士啊!”
哭声撕心裂肺,瞬间击中了京城百姓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舆论的潮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彻底倒向了江南,倒向了林昭。
皇宫,紫宸殿。
大炎皇帝将一份由禁军密探呈上的奏报狠狠摔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雷霆之怒。
“李慎之!”
一声咆哮,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宰相李慎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朝服的内衬。
他知道,事情败露了。
他低估了林昭的手段,更低估了民意的力量。
皇帝从龙椅上走下,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李慎之的心上。
“北境将士在冰天雪地里为朕守着国门,饿着肚子与蛮族厮杀!江南百姓感念其功,捐粮赈济,此乃大义!你倒好,派人去拦百姓送的救命粮?还敢污蔑其为谋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森然,“李慎之,你告诉朕,你到底是朕的宰相,还是北境蛮族的寇仇?”
“臣……臣罪该万死!”李慎之将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除了求饶,他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计划的失败,舆论的反噬,让他这位权倾朝野的相国,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知道,这次他输得一败涂地,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在徐州办砸了事情的蠢货!
怒火与杀意,在他心底疯狂滋生。
相国府中,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皇宫的紫宸殿还要压抑。
李慎之端坐于太师椅上,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他已经从宫中回来一个时辰了,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但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下,正酝酿着足以毁灭一切的风暴。
终于,管家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老爷,文轩少爷……在门外跪着了。”
李慎之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轻轻地、缓慢地撇去浮沫。
茶是好茶,水也是滚水,但那升腾而起的袅袅白雾,却丝毫无法温暖他那张比寒冬腊月还要冷酷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