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拦我,这次换我先走一步。”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真的会在钟声响起的瞬间,抢先跃入归墟渊底。
三日疾驰,风雪如刀。
当顾长生率领人族精锐踏入北荒绝境时,连最悍勇的战士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此地名为“归墟渊”,天光不至,万籁俱寂,唯有深不见底的漆黑巨口,仿佛能吞噬一切生灵的魂魄。
脚下踩着的不是冻土,而是不知累积了多少万年的苍白骨尘,每一步落下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如同碾碎枯骨,扬起的灰烬带着腐朽的气息,钻入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队伍每前行十步便驻足查探。
一名弟子踏错方位,脚下骨尘突然塌陷,露出下方密布的骸骨锁链,瞬间缠住双腿,拖向深渊!
剑光一闪,锁链崩断,那人瘫倒在地,面无人色。
“此地步步皆坟。”顾长生低语,剑尖犹带黑血,映出众人惨白的脸色。
风中裹挟的不是寒意,而是刺入骨髓的死寂——听似无风,实则有低语在耳畔游走,像是无数亡魂在唇齿间呢喃诅咒;触之如冰针穿肌,却不留伤口,只留下深入经脉的阴冷麻痹,指尖接触空气时竟泛起细小的霜晶,簌簌剥落。
深渊正中,一座通天彻地的古老祭坛无声矗立,与自渊底传来的幽幽钟鸣同频共振。
那钟声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震荡在神魂深处,每响一次,心口便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耳膜随之震颤,渗出丝丝温热的血线。
祭坛分三层环列,每一层都像巨大的石磨,缓缓逆向旋转,其上镌刻的扭曲符文在幽光中明灭不定,宛如活物般蠕动,散发出淡淡的腥铁味,混杂着某种陈年血渍的焦臭,吸入肺腑时喉头泛起金属锈蚀般的苦涩。
最底层的祭坛已然亮起,释放出肉眼可见的粉色浓雾,那便是传说中的情瘴。
雾气所过之处,修为稍弱的修士瞬间失控:有的抱着刀剑痛哭流涕,声音嘶哑如裂帛,忆起此生至悔之事,泪水滚落时在脸颊凝成咸涩的冰珠;有的则仰天狂笑,笑声癫狂刺耳,眼中满是痴狂,拔剑指向身边的同袍,指尖颤抖却毫不迟疑,掌心因过度用力而渗出血痕,滴落在骨尘上发出“滋”的轻响,腾起一缕焦烟。
空气中弥漫着泪水咸涩、汗水酸腐与魔气灼烧皮肉的焦糊味交织成的混乱气息,呼吸之间,舌根泛起血腥的余味。
“所有人,屏息凝神,固守心台!”顾长生声如洪钟,剑气自体内勃发,化作一道无形屏障,将大部分人护在其中。
那屏障泛着微蓝的光晕,触之竟有金属般的坚硬质感,指尖轻碰便传来冰冷的震颤感,隔绝了情瘴侵蚀,也挡住了那一阵阵令人神志涣散的低频嗡鸣——那声音如同千万根银针在颅内来回刮擦,令人牙根发酸。
但仍有边缘的战士抵挡不住,心神失守,跪倒在地,指甲深深抠进骨尘,指缝渗出血丝,血与灰混合成暗红泥浆,黏附在指节间,随每一次抽搐微微颤动。
柳寒川脸色煞白,踉跄着跑到祭坛边缘一块残破的石碑前,颤抖的手指抚过上面古老的铭文,声音嘶哑而绝望:“是‘阴阳逆轮祭’!上古典籍中记载的最恶毒的禁术!此阵……此阵需集天地间至强者的‘未泄元阳’,与另一位至强者的‘焚心痴情’为引,阴阳交汇,方能逆转乾坤,开启最终的命劫之门!**且二者必须分离——若同一人身兼纯阳与深情,反会冲撞阵眼,引发逆爆,形神俱灭!**”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又低声念出一句几乎被风雪掩埋的古训:“**至情者若自愿断情于天地之前,其心志可裂天纲。**”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齐刷刷地落在了顾长生和紧随他身侧的夜琉璃身上。
一个是万年不出的剑道奇才,为守人族边境,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一个是统御魔族的绝代女王,为他一人叛出魔宫,追随千年,痴情之名天下皆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深渊的钟鸣都似乎停滞了一瞬,风雪也悄然止息,天地屏息以待。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夜琉璃动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看顾长生一眼,血色裙摆如一道决绝的流焰,在风雪中划出一道炽烈弧线,纵身跃下,直坠祭坛核心!
而那一层浓郁的情瘴壁障,竟如潮水般自动向她分开,仿佛迎接命中注定的祭品——只容真心赴死者通行。
“琉璃!”顾长生心神剧震,想也不想便化作一道剑光追去,却在触及祭坛边缘时,被一股无形之力猛然弹开。
触之如撞铜墙,反弹之力震得他五脏微颤,耳膜嗡鸣不止,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温热滑过下颌,随即在寒风中凝成猩红冰珠。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夜琉璃轻盈落下,稳稳站上第二重祭坛。
她闭上双眼,唇角微扬。
千年前她在魔宫禁书中见过类似的记载——真正的禁忌之力,不在力量多强,而在心意是否足以撼动天道契约。
“你们想要我的痴情做燃料?”她在心中冷笑,“那我就让这份情,变成刺向你们喉咙的刀。”
她站定,周身魔气翻涌,黑袍猎猎作响,如同冥火燃烧,发出噼啪之声;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而诡异的印记,指尖划过的轨迹留下淡紫色残影,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硫磺与焦糖混合的奇异气味——那是高阶魔力燃烧的征兆,吸入后鼻腔深处隐隐灼痛。
下一瞬,她体内那颗凝聚了千年修为的魔核,竟爆发出比太阳还要璀璨的光芒!
狂暴的能量如决堤江河,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尽数倒灌进脚下祭坛的反向阵眼之中!
“你想用自爆魔核来强行中断仪式?”一道戏谑而冰冷的声音从虚空中炸响,正是魔尊重楼的残魂之声,“蠢货!仙王布下的万年大局,岂是你能凭蛮力破解的?你越痴情,越是燃料!这祭坛只认‘纯阳之体’与‘断情之血’分属二人,你这样做,只会加速能量汇聚,让第三重祭坛提前开启!”
面对虚空中的嘲讽,夜琉璃却只是扬起嘴角,勾出一抹凄美而狷狂的冷笑:“我听不懂你们那些所谓的大局、苍生……我只知道一件事,若这破祭坛要靠他的‘童子身’才能完成,那我就先把这条路,用我自己的命,给它彻底堵死!”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祭坛剧烈震颤起来,第二重祭坛的光芒并未如预想中那般被魔元冲毁,反而由幽蓝色骤然转为妖异的血红。
它非但没有被破坏,反而像一头贪婪的凶兽,开始疯狂地吸收夜琉璃的生命精元!
原来,布下此局的仙王早已料到会有人不惜代价强行中断,故而设下更高一层的禁制——任何“自愿献祭者”,都将被视为远超“祭品”的最高阶能量源!
然而谁也没想到,正是这份极端的生命燃烧,触发了祭坛最古老的反噬法则——当献祭者意志凌驾于阵法意志之上,契约之力竟反过来污染了核心符文,使其陷入短暂紊乱!
殷红的鲜血自夜琉璃的七窍缓缓渗出,她的生机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满头青丝迅速染上霜白,发丝断裂飘散时竟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如同秋叶凋零,指尖触地时已如枯枝般脆硬。
可她却依旧昂着头,隔着情瘴,深深地凝望着那个为她心急如焚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阵清越而癫狂的大笑:“顾长生,你看清楚了!我夜琉璃这条命,从来只为你疯,不为任何人跪!”
笑声穿透风雪,带着金属般的锋利回响,在深渊四壁间反复撞击,震得岩壁碎屑簌簌落下。
她猛然抽出腰间那柄陪伴了她千年的凤凰刃,刃身泛着温润血光,触之竟有心跳般的搏动感,掌心贴上时,竟能感知到一丝微弱的共鸣震颤。
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划破自己的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却未滴落,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在空中汇聚成墨。
她以指为笔,以血为引,在身前飞速勾勒出一个古老而神秘的魔族契约符文。
指尖划过空气,留下灼热痕迹,皮肤表面蒸腾起细小的白烟,空气中弥漫开铁锈与焚香混合的奇异气息,吸入后胸口如压巨石。
“以吾之心,锁尔之道,生死不悔!”
八个血字,字字泣血,带着她燃烧神魂的无上意志,轰然印向祭坛!
嗡——!
祭坛仿佛遭受了无法承受的重创,竟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那声音尖锐如女子恸哭,又似万鬼齐嚎,震得众人双耳流血,地面龟裂,骨尘腾空如雾。
那道血红色的光芒剧烈闪烁了几下,最终,随着夜琉璃的血契烙印,彻底熄灭。
第二重祭坛,停转了。
情瘴壁障随之消散,空气中残留的粉色雾气如烟溃散,只余下血腥与焦灼的味道久久不散,舌尖仍能尝到铁锈般的余味。
顾长生目眦欲裂,身形一闪便冲入祭坛,在夜琉璃身体即将坠落的瞬间,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冰凉,肌肤已失去弹性,如同寒玉雕琢而成;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肺部挤压空气时发出的细碎“嘶嘶”声,像是风穿过残破的笛孔。
他神识探入,心瞬间沉入谷底——经脉尽碎,神魂燃烧殆尽,寿元……仅剩七日。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滔天怒火与无边恐惧在他胸中炸开,他抱着她,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没了你,魔族必将大乱!人魔两族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要毁于一旦!又要重演血流成河的惨剧!你知不知道?!”
就在他嘶吼之时,柳寒川跌跌撞撞冲来,手指颤抖地指向祭坛底座一块被积雪半掩的残碑,声音破碎不堪:“师尊……我师尊当年留下警告……真正的破局之法,不在阻止,而在‘代偿’!有人替他承受情劫之苦,便有人要背负破局的业报……”
他红着眼看向顾长生,“你现在明白了吗?她不是在送死——她是替你,踏进了地狱!”
几乎在同一瞬——
她身下,大地龟裂,一道漆黑裂隙如冥狱之口撕开。
枯瘦如鬼爪的手探出,猛地攫住她的身体,将她拖入永恒黑暗。
风雪骤然合拢,仿佛天地垂泪,掩埋了一场无人见证的殉道。
远方天际。
那曾短暂弥合的苍穹裂口,再次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撕开。
寂静。
然后——
嗡……
第三重祭坛,自深渊最深处缓缓升起,绽放出吞噬一切光明的混沌之色。
一个宏大而冷漠的声音,响彻灵魂:
“命劫之门,只待一人开启。”
顾长生缓缓站起。
抹去脸上混着血与雪的痕迹。
他的眼中不再有怒火,也不再有悲恸。
只有一片足以冻结时间的寒冰。
一步。
两步。
他走入归墟,背影决绝如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