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天地间最冷酷的追猎者,彻底接管了蓟城以北的燕山群峰。
蓟城的烈焰与喧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留下的只有一片焦土废墟和逐渐被大雪覆盖的断壁残垣。此刻,呈现在冀州军眼前的,是真正的北国绝境。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几乎压到山巅。狂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目之所及,皆是刺眼的白,无边无际,吞噬了山峦、沟壑、森林的轮廓。积雪深可及腰,行走其上,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泥潭中跋涉,耗费着惊人的体力。空气冷得如同凝固的钢铁,每一次呼吸,肺腑都如同被冰针刺穿。
燕山,这条横亘在幽州与塞外之间的巨龙,在寒冬的淫威下,彻底展露出它狰狞而冷酷的面目。它成了逃亡者天然的屏障,也成了追猎者难以逾越的天堑。
“报——!”一个几乎被冻成雪人的斥候连滚带爬地扑到中军大纛前,声音嘶哑颤抖,“主公!前方…前方山谷发现踪迹!有…有人马踏过的痕迹!被新雪覆盖了大半,但…但错不了!是往东北方向去了!人数…约莫百骑,带着一辆雪橇!速度不快!”
雪橇?百骑?东北方向?
孙逊玄甲覆霜,眉睫都凝结着冰凌,他勒马于一处避风的矮坡下,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风雪的鹰隼,死死盯着东北方那片更加混沌、更加险恶的雪幕深处。公孙续!那个被公孙瓒在最后时刻抛下望楼、如同断线风筝般消失的小小身影!他果然没死!被最忠心的残部护着,遁入了这茫茫燕山!斩草,必须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张燕!”孙逊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冰层下的寒流。
“末将在!”张燕如同一头从雪窝里钻出的黑熊,猛地踏前一步。他和他身后的黑山营精锐,都裹着厚厚的、用兽皮和毛毡特制的御寒装束,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雪光下更显凶悍,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急于证明的火焰。在这酷寒的雪原,他们这群常年混迹太行深山、习惯了恶劣环境的汉子,反而成了最适应的人。
“你黑山营,最擅山地奔袭,雪中潜行。”孙逊的手猛地指向东北方,“命你为追剿先锋!穷追不舍!咬死他们!但有迟疑,军法从事!”
“主公放心!”张燕眼中凶光大盛,狠狠一捶胸口,声如闷雷,“那群丧家之犬,带着个拖油瓶崽子,跑不了多远!末将定提那公孙家小崽子的头来见!”他猛地转身,朝着身后那群同样剽悍、如同雪原狼群般的黑山营兄弟嘶吼:“黑山鹞子们!跟老子走!剥了那群白狐的皮!”
张燕带着他的黑山精锐,如同融入雪地的黑色激流,瞬间没入茫茫风雪之中。他们的动作迅捷而诡异,在深雪中竟能保持相当的速度,显然是用了特殊的踏雪板之类的工具。
“阮小二!”孙逊的目光转向另一位沉默的将领。
“哥哥!小二在此!”阮小二踏雪而出,他身材敦实,脸上带着水军特有的剽悍和一丝狡黠,即使在这酷寒之地,也仿佛带着水泽的气息。他身后跟着几十个同样精悍的汉子,正是他统领的“水鬼营”一部,但此刻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分水刺,而是铁凿、冰镐、绳索等工具。
“燕山雪深,沟壑纵横。公孙残部慌不择路,必择冰面而行,以求速度。”孙逊的声音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结局,“着你率本部,绕前!于东北方向必经的河谷冰面——设伏!布捕兽之阱!我要那冰面,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阮小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如同猎人看到了绝佳的陷阱位置:“嘿嘿,哥哥英明!水上冰上的活计,交给小弟!保管叫那些白毛畜生,一脚踏空,直通龙宫!”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挥手,带着手下如同雪地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着山脊,朝着预判的敌军逃窜方向,快速潜行而去。
部署完毕,孙逊的目光扫过身边肃立的林冲、武松、花荣等将:“其余各部,随我压阵!步步为营!封堵所有可能逃窜的隘口!绝不放走一人!”
“遵命!”众将齐声应诺。
黑色的军阵,如同沉默的怒潮,在狂风暴雪中,朝着燕山深处,缓缓压去。每一步,都踏碎深厚的积雪,留下深深的印记,又迅速被新的风雪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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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风雪和艰苦的跋涉中,如同冻结的冰河般缓慢流淌。两个时辰后。
燕山深处,一条被两侧陡峭山崖夹峙的狭窄河谷。谷底,一条蜿蜒的河流早已被酷寒彻底封死,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积雪,如同一条僵死的白蟒。风雪在这里更加狂暴,打着旋儿从谷口灌入,发出凄厉的尖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混沌。
河谷上游的冰面上,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正在艰难前行。约莫七八十骑,人人裹着厚厚的白色毛皮大氅,试图与雪地融为一体,但疲惫和仓惶却无法掩饰。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口鼻结满了冰霜,深陷在积雪中,步履蹒跚。队伍中间,一架由两匹瘦马拉着的简陋雪橇格外显眼,雪橇上厚厚的毛毡下,隐约裹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公孙续。他小脸冻得发青,嘴唇乌紫,眼神空洞而麻木,只有偶尔剧烈的咳嗽才显示他还活着。护卫在他周围的,是最后几十名公孙瓒最忠心的白马义从残部,为首的将领脸色阴沉如铁,正是公孙瓒的心腹爱将田楷。他不断回头张望,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绝望。
“将军…后面…好像有东西跟着…”一名骑士声音发颤,指着后方风雪弥漫的谷口。
田楷心中一凛,猛地勒马!风雪太大,视线模糊,但他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逼近!那是一种被恶狼盯上的感觉!
“快!加快速度!穿过这条河谷!”田楷嘶声吼道,声音在狂风中显得破碎。
然而,就在队伍试图催动疲惫的马匹加速的刹那!
异变陡生!
轰!咔嚓嚓——!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如同地底冰层断裂的恐怖声响,毫无征兆地从队伍前方的冰面下传来!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冰面大面积塌陷崩裂的声音!
“冰裂了!快退!”田楷魂飞魄散,狂吼示警!
但已经迟了!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连同那架载着公孙续的雪橇,在巨大的惯性下,根本来不及反应!脚下的冰面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轰然塌陷!冰冷刺骨的河水裹挟着巨大的冰块瞬间喷涌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着死亡漩涡的冰窟陷阱!
“唏律律——!” “啊——!”
战马凄厉的悲鸣和骑士绝望的惨叫瞬间撕裂了风雪!人仰马翻!沉重的马匹和人体如同下饺子般被冰冷的河水吞噬!载着公孙续的雪橇也一头栽进了冰窟!拉车的瘦马疯狂挣扎,将雪橇拖拽得半倾覆在冰窟边缘!厚厚的毛毡被冰冷浑浊的河水浸透,裹在里面的公孙续发出一声被水呛到的、微弱的惊叫!
“公子!”田楷肝胆俱裂,目眦欲裂!他狂吼着,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向冰窟边缘,试图去抓那即将沉没的雪橇!
然而,就在他靠近冰窟的瞬间!
嗖!嗖!嗖!
冰冷的破空声从河谷两侧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崖上骤然响起!不是箭矢,而是特制的、带着沉重铁头的飞爪和套索!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缠向田楷和他身边几名试图救援的骑士!
噗嗤!噗嗤!
沉重的飞爪狠狠扣入马腹和骑士的大腿!套索死死勒住了脖颈!
“呃啊——!”惨叫声响起!田楷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飞爪连接的绳索上传来,整个人天旋地转,被硬生生从马背上拖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冰面上!他的坐骑也被飞爪撕裂了腹部,惨嘶着栽倒!
“黑山的爷爷在此!纳命来吧!”伴随着一阵如同夜枭般的怪笑,几十个如同雪地恶鬼般的身影,从两侧山崖的积雪中猛地跃出!正是张燕和他率领的黑山营精锐!他们利用特制的踏雪板,在陡峭的雪坡上如履平地!手中的短刀、飞斧、套索,如同死神的镰刀,狠狠扑向陷入混乱和陷阱的幽州残兵!
白刃战!在这狭窄河谷的冰面上,在这冰窟陷阱的边缘,瞬间爆发!黑山营的悍匪们如同扑入羊群的饿狼,出手狠辣刁钻,专攻要害!幽州残兵本就疲惫绝望,又遭陷阱突袭,阵型大乱,瞬间被砍倒一片!鲜血染红了洁白的冰面和浑浊的冰窟河水!
“保护公子!向谷口冲!”田楷挣扎着砍断腿上的飞爪索链,肩膀被一把飞斧擦过,鲜血淋漓,他嘶声力竭地吼着,带着身边仅存的二十几名亲卫,护着刚从冰窟边缘被拖上来、浑身湿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公孙续,如同没头的苍蝇,朝着河谷下游、唯一没有被堵死的谷口方向,亡命奔逃!
他们丢弃了所有辎重,甚至抛弃了受伤的同伴,只想逃离这片死亡陷阱!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狭窄谷口、奔向外面看似开阔的雪原的刹那!
一道雄壮如山、怀抱双刀的黄色身影,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灵神,赫然出现在谷口那唯一通往外界的、狭窄的悬崖通道入口处!正是武松!
他不知何时,已绕到了逃亡者的前方!他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冰封断崖!而连接断崖两端的,仅有一座用粗大绳索和木板搭建的、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简易索桥!
武松怀抱镔铁雪花双刀,独眼死死锁定亡命奔来的田楷和被他亲卫死死护在中间的、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公孙续裹着白裘)。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了狭窄的谷口!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凝滞!
“此路——不通!”武松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冰谷,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挡我者——死!”田楷已经彻底疯狂,眼中只剩下逃生的欲望和护卫少主的执念!他狂吼着,不顾一切地挺起长矛,带着最后十几名同样疯狂的亲卫,如同扑火的飞蛾,朝着堵在索桥桥头的武松,狂冲而来!他们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冲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冲不过去,便是万丈深渊!
武松眼中寒芒爆射!面对汹涌扑来的敌骑,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积雪炸裂!他怀中双刀骤然出鞘!
镔铁雪花双刀,化作两道撕裂风雪的匹练寒光!带着斩断山河的决绝杀意!
“杀——!”
刀光如同绞肉的风轮,迎向了亡命的冲锋!目标,并非冲在最前的田楷,而是——那维系着索桥最后生路的、碗口粗细的悬空主索!
嗤啦——!
刀锋切割坚韧绳索的恐怖声响,瞬间压过了风雪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