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菜沟营地,深夜。
风雪在外面呼啸,但几处依着山壁挖出的地窨子,好歹挡住了最刺骨的寒风。
最大的那个地窨子,是队部兼重伤员住处,此刻门帘紧闭,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
冯立仁四人带着一身寒气,先回到了这里。于正来正蹲在角落,就着一盏小油灯检查几颗边区造手榴弹的拉火绳是否受潮,听到动静猛地抬头。
刘铁坤在靠门的土灶边守着锅,锅里煮着给伤员准备的稀薄菜汤,热气勉强给地窨子增添一点暖意。
陈彦儒俯身在一个发着高烧的年轻队员铺位前,用湿布擦拭对方的额头。
“大队长!”于正来霍地起身,动作太快扯到肋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不管不顾地迎上来,“可算……回来就好!”
他粗糙的大手在冯立仁冻硬的肩头拍了拍,又看向后面三人,见都囫囵个,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急切没消,“北边那动静……?”
“先让他们缓缓!”刘铁坤打断他,用木勺敲了敲锅边,浑浊的眼睛扫过四人结冰的衣裤和青紫的脸,“铁兰妹子!快把煨着的姜汤端过来!”
旁边一个较小的、用木栅隔开的角落里,李铁兰应了一声,小心地从一个小炭盆上的瓦罐里倒出些黑乎乎的汤水,李铁菊连忙递过几个破碗。
冯立仁摆摆手,没立刻接,走到地窨子中间那堆烧得半旺不旺的柴火旁,伸出僵直的手。
火光照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和深深凹陷的眼窝。严佰柯和雷山沉默地围过来,脱下冻硬的外层绑腿,靠近火源。雷终接过李铁兰递来的姜汤,先递给父亲。
“咋样?还顺当不?”于正来挨着冯立仁蹲下,压低声音又问,目光灼灼。
冯立仁喝了一口滚烫辛辣的姜汤,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激得他咳嗽两声。
缓了缓,才沙哑着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地窨子里的人听清:“摸了‘野猪窝’,鬼子新弄的伐木点。人不多,十来个小鬼子,还有些民夫。”他将侦察、袭扰的过程简要说了一遍。
听到摸哨、弩箭、手榴弹炸窝棚,地窨子里一片寂静。靠在铺位上的两个重伤员努力睁大眼睛听着,刘铁坤忘了搅动锅里的汤,陈彦儒擦汗的手停住了。
“干他娘的!”于正来憋出一句,拳头捏得嘎嘣响,脸上又是兴奋又是后怕,“就你们四个!胆子也太……不过干得解气!”
“鬼子肯定要跳脚。”
旁边传来王有福的声音。他不知何时从旁边一个存放杂物的小地窨子过来了,怀里还抱着他那本不离身的账本,眉头紧锁。
“他们运木头的线正紧,这么一闹,保不齐要报复,搜山,或者对附近村子……”
“跳脚也得蹦跶。”冯立仁放下碗,目光扫过众人,“咱们闹一下,他们往后运木头、设点,心里就得先掂量。
咱们缺时间,拖住他们,就是胜利。”他转向陈彦儒,“彦儒,伤员咋样?药还有吗?”
陈彦儒推了推眼镜,灯光下脸色更显苍白:“大队长,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伤员……有两个伤口感染加重,发烧说胡话了。药……最后一支消炎针晌午用了。
现在只能用煮过的盐水擦洗,加上之前采的黄芩根煮水灌下去,能顶多少……看造化。”他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焦虑。
冯立仁沉默了一下。缺药,是悬在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
“铁兰,”他看向李铁兰,“明天,你和铁菊,再带两个女队员,往远处、背阴的崖缝、沟谷里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能用的草药。注意安全,别走散,带上家伙。”
“诶,知道了。”李铁兰点头,又对李铁菊轻声说,“明天多穿点,往东边老鹰崖那边瞅瞅。”
这时,门帘又被掀开,赵小栓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他刚从外面哨位换岗下来,脸冻得通红。
“大队长!于副队长!你们回来了!”他声音带着年轻人的振奋,随即看到父亲赵老栓在角落里铺位上朝他微微点头,便抿了抿嘴,站到一边。
“粮食呢?老刘大哥。”冯立仁问刘铁坤。
刘铁坤愁眉苦脸地搅着锅:“大队长,甭提了,黑面见了底,杂合面也撑不了几天。野菜干、树皮粉倒是还有些,可那玩意儿不顶饿,煮出来清汤寡水。
盐……就剩小半罐底子了,这天气,肚子里没点热乎扎实的,人顶不住啊。”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几个伤员和一直沉默的王老汉爷孙,“大人勒紧裤腰带还能熬,伤员和孩子……”
正说着,旁边通往另一个较小地窨子的通道里,冯程领着李晓和揉着眼睛的狗娃走了出来,三个孩子挤在通道口,听着大人说话。
“刘伯伯,”冯程小声说,“我们明天再去捡地皮菜,昨天在避风坡又看到一些。”
“对,还有冻蘑菇。”李晓也小声附和。
狗娃没说话,只是紧紧挨着冯程。
王有福叹了口气,翻开账本:“大队长,我跟山下……还能勉强通气的两处都问过了,乡亲们家里也快空了。鬼子‘征夫’,龙千伦的‘团丁’四处刮地皮,实在……实在难。”
地窨子里一时只有柴火的噼啪声和外面呜咽的风声,困难像冰冷的铁箍,一圈圈收紧。
“粮食,我去找。”一直闷声不响的雷山,忽然开口。
他混浊的眼睛看了看火堆,又看向冯立仁,“老林子深的地方,兴许有獾子洞、松鼠窝,再不济还有地羊洞,或者早年猎人藏的粮,我明天带小终去转转。”
冯立仁看向他,雷山父子刚经历长途奔袭和一场险仗,疲惫写在脸上。“雷大哥,量力而行,安全最要紧。”
雷山“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于正来搓了搓冻僵的手,瓮声道:“粮食要找,训练更不能撂下!狗日的说不定啥时候就摸上来,铁竹!”他朝通道口那边喊了一声。
李铁竹很快从隔壁地窨子探进头来:“于副队长?”
“明天训练照旧!雪再大也得练!把咱们那点家当都擦亮堂了!”于正来吼道。
“是!”李铁竹应道,缩了回去。
冯立仁站起身,走到地窨子挂着简陋地图的土墙前,目光沉沉。
“鬼子砍树运木,不会停。咱们袭扰,也不能停。从明天起,侦察哨放得更远些,不光盯黑山嘴,北边的运输线也要盯死。
老于,挑几个腿脚利索、眼神好的,跟着佰柯和雷大哥学本事。”
“明白!”于正来重重点头。
“老刘,粮食算计着用,但也不能真让同志们饿垮了;铁兰,你们找草药时候,也留心能吃的块根、干果。有福,山下那条线,不到万不得已,先别动,保全自己。”
夜更深,风雪似乎小了些。冯立仁让于正来和刘铁坤也去休息,自己留下来值后半夜的班。
陈彦儒给重伤员喂了药,和王有福低声商量着什么,李铁兰带着孩子们回了旁边的小地窨子。
赵小栓看了父亲一眼,也默默回去休息了。
地窨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伤员偶尔的呻吟和柴火细微的爆裂声。
冯立仁坐在火堆旁,添了根柴,望着跳动的火焰。
外面是冰封雪裹、杀机四伏的塞罕坝。里面,是伤病、饥饿、弹药匮乏的艰难困局。
但在这小小的、分散的地窨子里,在这些沉默而坚韧的人们身上,那点不肯熄灭的火,依然在寒夜里执着地燃烧着,等待着破晓,也准备着迎接更严酷的考验。
黑山嘴哨堡,校场上的积雪被反复踩踏、泼水,冻成了一层溜光的冰壳,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
矢村次郎披着厚重的军呢大衣,立于堡门高处,俯瞰着下方集结的队伍。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比脚下的冰还要冷,还要亮。
补充的五十名新兵已融入原有建制,军容严整。崭新的三八式步枪上着明晃晃的刺刀,机枪手肩头的“歪把子”枪管在寒气中泛着幽蓝的光,掷弹筒兵的弹药包鼓鼓囊囊。
更重要的是,堆积在仓库里的那些重机枪子弹和迫击炮弹,给了他久违的底气。
矢村的目光掠过整齐肃杀的日军队列,落在旁边那支歪歪扭扭、瑟缩畏葸的队伍上——黄金镐和他的伪军。
他们还是那身破旧的黄皮,手里攥着的,是前几天刚从龙千伦那里“接收”过来的、更破旧的三八式,枪托上的裂痕用麻绳胡乱绑着,与对面日军的装备形成刺目对比。
“黄金镐。”矢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砸在黄金镐心头。
黄金镐浑身一激灵,赶紧小跑上前,腰弯得几乎对折:“卑职在!太君!”
矢村没看他,目光投向堡外苍茫的、被冰雪覆盖的远山。
“冯立仁,就像雪地里的狐狸,狡猾,藏得深。他的爪子已经伸到了皇军的伐木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狐狸再狡猾,也要出洞觅食,也要有窝。我问你,他的窝,他的食,从哪里来?”
黄金镐喉咙发干,不敢接话。
“从这些,”矢村的手,指向东南、东北方向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从这些山沟里的村子,从那些不肯安分的刁民手里来!”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暴戾,“前次的教训,看来还不够深刻。有些人,好了伤疤忘了疼。”
矢村猛地转头,盯着黄金镐,目光如锥:“你,马上带着你的人,作为前导。目标榆树坪一带。
皇军主力随后策应。这一次,不是敲打,是犁庭扫穴!我要让每一寸可能藏匿匪患的土地,都记住冬天的颜色,记住反抗皇军的代价!”
“嗨……嗨依!”黄金镐腿肚子有些转筋,但不敢有丝毫犹豫。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趁着严冬,游击队活动相对困难,再次对游击区边缘村庄进行残酷扫荡,既是报复“野猪窝”遇袭,
而他黄金镐和他手下这帮弟兄,就是趟雷背锅干脏活的,就是个拉垫背的。
“你要记住,”矢村补充道,语气森然,“这次,不要俘虏。青壮,视为潜在匪徒或通匪者,一律处置。
粮食、牲畜、但凡能带走或销毁的,寸草不留。房屋……点火。我要看到烟,看到火,让整个塞罕坝都看见!”
“是!是!卑职明白!一定……一定办得干净利索!”黄金镐额头冒出冷汗,连连躬身。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曰军士兵沉默而高效地检查装备,补充弹药,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嗜血兴奋和麻木冷酷的神情。
对于许多新补充的兵员来说,这是第一次实战“锻炼”。对于老兵,这不过是又一次例行的“惩戒行动”。
黄金镐连滚爬爬地回到自己的队伍前,面对手下那些面有菜色、眼神惶恐的伪军。
他挺了挺胸,想学矢村的威严,却只挤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凶狠:“都……都听见太君的命令了?这次是硬仗!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谁要是怂了,坏了太君的大事,老子先崩了他!完事了……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伪军们骚动了一下,恐惧居多,但听到“好处”二字,一些人眼里也闪过一丝贪婪的光。
乱世当兵吃粮,不就是为了抢掠快活么?尽管这次风险极大。
不多时,队伍开出黑山嘴哨堡。日军在前,队形严整,踏着积雪,步伐沉重而一致。
黄金镐的伪军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被驱赶的羊。
矢村没有亲自带队。他站在堡墙上,举着望远镜,望着队伍像一条毒蛇般蜿蜒没入白雪覆盖的山林,中岛中尉侍立一旁。
“少佐阁下,为何此次让黄金镐部为前导?他们的战力……”中岛谨慎地问。
“战力?”矢村放下望远镜,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不需要战力。他们只需要脚步声,只需要枪声,只需要把兔子从窝里惊出来,真正的猎手,在后面。”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更深远的地方:“冯立仁如果忍不住,出来救他的‘根’,那就正好撞进皇军的火力网。
如果他不出来……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点点剜掉,那种滋味,想必也不好受。而且,”
矢村看了一眼堡内那些崭新的弹药箱,“新到的炮弹,也需要找个地方,试试声响。”
中岛默然。
这既是阳谋,也是毒计。用伪军和残酷扫荡作为诱饵和压力,逼游击队做出选择。
要么在不利的严冬条件下出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支持他们的百姓遭殃。
无论哪种,对矢村而言,似乎都有利可图。
队伍渐渐远去,只留下一行行杂乱的足迹,很快就被呼啸的山风和飘洒的雪沫子逐渐掩盖。
但那股凛冽的杀意,却如同这塞罕坝冬日的严寒,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向那些在冰雪中艰难求存的山村。
矢村转身走下堡墙。指挥部里,炭火盆烧得正旺。他脱下大衣,坐回桌前,摊开地图,目光冰冷地落在“榆树坪”等标记上。
黄金镐和他的伪军,不过是这盘棋上,最先掷出的、微不足道的几颗棋子。真正的杀招,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