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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翊的高热在午后彻底退去。

虽然人依旧昏迷,但呼吸逐渐平稳悠长,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终于褪去,显露出重伤失血后应有的苍白,却不再是令人绝望的灰败。

郎岩又为他换了一次药,重新诊脉后,终于对围在床榻边的萧老夫人和萧夫人说出了那句众人期盼已久的话:

“最凶险的关口算是闯过去了。接下来只要按时换药服药,精心养护,防止伤口再次溃烂发热,性命应当无虞。”

萧夫人闻言,腿一软,若非萧晴扶着,几乎要跪倒在地。

她双手合十,对着虚空连连拜谢,眼泪却流得更凶,只是这次是纯粹的、宣泄般的喜悦。

萧老夫人紧紧攥着佛珠,闭目良久,再睁开时,眼中浑浊的泪光里也带上了光亮,她朝着郎岩,竟是要屈身行礼:“老身……代萧家列祖列宗,谢少峒主再造之恩!”

郎岩急忙侧身避开,双手虚扶:“老夫人折煞郎岩了。医者本分,更何况萧公子与小满……与沈姑娘是朋友,我岂能见死不救。”

他提到小满时,语气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安静站在一旁,同样眼含泪光却努力微笑的小满。

接下来两日,郎岩便留在萧家,亲自照看萧翊换药,调整方剂。

他开的药方效果显着,萧翊虽未醒,但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伤口红肿消退,开始有愈合的迹象。

只是人始终陷在深沉的昏迷中,郎岩说这是身体极度虚弱下的自我保护,需得慢慢将养元气。

小满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萧家,帮忙煎药,照应。

萧夫人和萧老夫人经此大劫,心力交瘁,萧晴虽懂事,终究年纪小,许多事还需小满拿主意跑前跑后。

沈家那边,她只托惊蛰回去报过平安,货栈的困境,田地的琐事,此刻都显得遥远而不重要了。

她所有的心思,都系在里间那张榻上。

第三日清晨,小满正和萧晴在厨房看着药炉,黑石峒的随从巴隆寻了过来,神色间有些焦急,用俚语低声对正在检查药材的郎岩说了些什么。

郎岩听完,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他转向小满和萧晴,语气带着歉意:“峒里有些急务,需我立刻回去处理。”

萧晴忙道:“郎少峒主有事尽管去忙,哥哥的伤势已稳定,您留下的药方和换药法子我们都记下了。”

郎岩却道:“萧公子伤势虽稳,但未过七日,仍有反复之险。我既答应了救人,便需负责到底。”

他走回暂居的厢房,不多时,拿了几张写满字的纸出来,递给萧晴,“这是我根据萧公子目前状况写的详细医嘱。包括每日换药步骤,不同阶段药方的调整,饮食禁忌,何时可尝试唤醒,出现何种情况需立即寻医等等。我都写清楚了,你们务必照此执行。”

他又拿出两个小陶罐:“这罐绿色膏药,用于伤口生肌收口,隔日一换。这罐红色药丸,若他醒来后体虚盗汗,心慌气短时,每次一丸,温水化服,三日不得过一丸。”

他交代得极其细致,仿佛生怕遗漏半分。

萧晴珍而重之地接过,深深一福:“郎少峒主恩情,萧晴与萧家铭记五内。”

郎岩摆摆手,目光却看向小满:“小满,你……陪我出去走几步?”

小满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走出萧家小院。

晨光熹微,街道上行人尚稀,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轻响。

郎岩似乎有话要说,却几次欲言又止,浓黑的眉宇间锁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郁色。

一直走到城门口,郎岩停住脚步。阿木牵着马等在那里。

“就送到这里吧。”郎岩转身,面对小满。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深邃的轮廓,他看着她,眼中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忧虑,有不舍,还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无奈。

“萧公子这边,就拜托你多费心了。”他声音低沉,“按我的医嘱,应当无碍。若有万一……可随时遣人去黑石峒寻我。”

他说“随时”二字时,语气格外重。

“嗯。”小满点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这次真的多亏了你。若不是你,萧公子他……”

“不必再说谢。”郎岩打断她,目光在她清瘦了些的脸颊上停留片刻,“你自己……也要保重。货栈的事,我略有耳闻,若有难处……”

“我能应付。”小满飞快地说,扬起脸,笑容明亮,“你忘了?我可是沈小满。”

郎岩看着她强撑的笑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想问她是不是很辛苦,想告诉她不必什么都自己扛,想说自己可以帮她,可话到嘴边,却全都堵住了。

他是黑石峒的少峒主。

一月之后,他将迎娶白水峒的公主娜珠,完成两峒联姻。

此后,他的肩上将是整个黑石峒的兴衰荣辱,他的行动将牵涉两峒乃至更多俚人部族的利益平衡,他不再只是郎岩,他还是即将成为峒主的“郎岩少峒主”。

而小满,她是汉人商户女,在良德挣扎求存,有她要守护的家人和家业。

他们之间,隔着族群,隔着身份,隔着即将到来无法更改的婚约。

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情愫,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惦念,在此刻现实的沟壑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不合时宜。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简单的:“保重。”

小满也微笑着,清晰地回应:“保重。郎岩少峒主。”

她用了正式的称呼,划清了那道无形的界限。

郎岩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寂灭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对巴隆道:“走。”

马蹄声响起,两人两骑很快消失在城门外的官道尽头,扬起淡淡的尘土。

小满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脸上强撑的笑容慢慢淡去,最终只剩下一片空茫的平静。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有些痒,她抬手拢了拢,指尖冰凉。

她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两个世界了。

他会成为受人敬仰的峒主,拥有他的责任,他的子民,他的……妻子。

而那个曾经在溪边教她辨认草药,在山林间与她并肩而行,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年郎岩,将永远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蒙上时光的尘埃。

这样,很好。

这才是最适合他的结局。

她在城门下站了许久,直到日头升高,才缓缓转身,朝着萧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有些沉,心口某个地方空落落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释然。

回到萧家小院时,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院子里停着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几个陌生面孔的仆役正沉默而迅速地从车上搬下一个个箱笼,里面隐约可见是各种药材,布匹,还有米粮。

小满正疑惑间,只见正屋门帘一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吴承宇。

不过短短几日,吴承宇也憔悴了许多。

他穿着件石青色的圆领窄袖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鸦青色裲裆,左臂处用厚厚的绷带固定着,掩在宽大的袖子里,但行动间仍能看出不便。

他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锐利和沉重。

“小满姑娘。”吴承宇见到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苦涩至极。

“吴公子,你回来了?”小满迎上前,目光落在他臂上的绷带,“你的伤……”

“皮肉伤,无碍。”吴承宇摇摇头,语气急迫,“萧兄他……怎么样了?我听说郎少峒主来过了?”

“郎少峒主刚走。萧公子已脱离险境,高热退了,伤口也在愈合,只是人还未醒。”小满答道,看着他身后那些箱笼,“吴公子,你这是……”

吴承宇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萧兄是为救我才伤成这般。我不知该如何弥补。这些药材,补品,日常用度,是我眼下能尽力搜寻到的。萧伯母和老夫人在何处?我得向她们请罪。”

他说着,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哽咽,竟是要朝着正屋跪下。

小满连忙拦住他:“吴公子,使不得!萧伯母她们刚缓过神,正在休息。萧公子既已无性命之忧,便是万幸。你也是伤者,且进来坐下说话。”

她看出吴承宇精神极度紧绷,状态很不对劲。

这时,萧晴闻声也出来了,见到吴承宇和他带来的东西,也是一愣,随即道:“吴大哥,你快进屋。娘和祖母刚服了安神汤睡下,你先歇歇。”

几人进了堂屋,吴承宇坚持不肯坐主位,只在侧边椅子上坐下,腰背却挺得笔直,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萧晴让仆役上了热茶。

“吴公子,”小满斟酌着开口,“你和萧公子在雷州,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怎会伤得如此之重?萧公子的护卫……”

她的话还没问完,吴承宇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他的手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眼中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护卫……”他喃喃重复,声音颤抖,“清石……清石他们……都死了……”

“死了?”小满和萧晴同时惊呼。

吴承宇闭上眼,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像是沉入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回忆中。

良久,他才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们……从雷州港乘船返回,走的是近海航道。原本一切顺利,谁知……船行至硇洲岛附近海域时,天色将晚,突然从几处礁石后面冲出五六条快船!船上的人……黑巾蒙面,手持刀弓,二话不说就围了上来,箭矢如雨!”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起来:“我们的船不算小,也有护卫,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明显是惯于水战的老手,手段狠辣……箭矢专往舵手和要害处射。清石……清石大哥带着人拼死抵挡,让我和萧兄躲进舱底。可,可对方竟用了火攻!船尾起火,不得不弃船……”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炼狱般的景象,燃烧的船只,纷飞的箭矢,护卫们一个个倒下,海面上漂浮着尸体和碎木,鲜血染红了海水。

“我们跳海后,清石和剩下的几个护卫护着我和萧兄往一处礁岛游。可那些贼人竟也弃船下水追来!在水里……清石为了挡住刺向萧兄后背的渔叉,自己……”

堂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手脚冰凉。

清石……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萧翊身后,身手利落,眼神清正的年轻护卫,竟然……死了?还有其他的护卫……全都死了?

萧晴早已泪流满面,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吴承宇才勉强平复些许,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我们……我和萧兄,被清石他们用命换来的时间,勉强爬上了一处礁石缝隙,躲过了追杀。但萧兄为了护着我,肩上中了一刀,肋下,肋下被一枚带倒钩的箭射中。我,我撕了衣裳给他捆扎,可血根本止不住……我们在那礁石上躲了一夜,又冷又怕,萧兄很快就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

他断断续续地叙述着,每一句话都带着血泪:“第二天天亮,贼船似乎不见了。我拼命呼救,幸好遇到一艘路过的小渔船。船家心善,将我们救起,送回了良德码头。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船家,求他帮忙将萧兄抬回家,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完这些,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地望着虚空。

小满的心沉甸甸的,海寇袭击?可听吴承宇的描述,那些人的目标明确,手段专业,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海匪。更像是……有备而来的截杀!

“吴公子,”小满声音发紧,“你们在雷州,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或是……得了什么不该得的东西?那些人,分明是冲着你们去的!”

吴承宇浑身一颤,猛地看向小满,眼神剧烈闪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化为更深的痛苦和挣扎。

他避开小满的目光,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我们运气不好,遇到了穷凶极恶的海寇,如今世道乱,海边也不太平。”

他在撒谎。

小满几乎立刻就能断定,吴承宇那闪躲的眼神,那欲言又止的犹豫,那深藏的痛苦之下分明还有别的恐惧,绝不仅仅是遭遇海寇那么简单。

“吴公子,”小满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萧公子为你险些丧命,清石和那么多护卫为你而死!若真有什么隐情,你难道要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若那些贼人背后另有主使,这次不成,难保没有下次!你难道要看着萧公子,看着你自己,甚至看着萧家,吴家,再次陷入险境?”

她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吴承宇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剧烈的挣扎,脸色变幻不定,张了张嘴,似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最终,他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双手插进头发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别问了,小满,别问了!有些事,知道了,只会更危险!我……我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恐惧,反而让小满更加确信,雷州之事,绝不仅仅是“海寇袭击”四个字那么简单。

这背后,必然牵扯到极大的秘密,或者极大的势力。

看着痛苦不堪,濒临崩溃的吴承宇,小满知道,此刻再逼问也无济于事,他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放柔了些:“好,我不问了。吴公子,你先好好养伤。萧公子这边,我们会照顾好。”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人活着,才有将来。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谨慎。”

吴承宇缓缓抬起头,看向小满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感激,有愧疚,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

他点了点头,哑声道:“多谢……萧兄……就拜托你们了。我……我还有些事必须处理,不能久留。这些药材物资,你们务必收下,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到吴家别院寻我。”

他又挣扎着起身,对着里间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未起。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踉跄着离开了萧家,背影仓皇而沉重。

小满和萧晴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回到堂屋,看着地上那些吴承宇送来的价值不菲的药材物资,两人都沉默无言。

屋内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悲痛、恐惧、疑虑交织的压抑气氛。

“小满姐,”萧晴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吴大哥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哥哥他……是不是惹上了很大的麻烦?”

小满揽住萧晴瘦弱的肩膀,感觉到少女身体的微微颤抖。

她望着里间紧闭的门帘,那里躺着刚刚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萧翊,而门外,是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未知。

“我不知道,晴儿。”小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先让你哥哥好起来。只有他醒了,我们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想起货栈遭遇的精准围剿,想起郑焕那双细长眼睛里闪过的阴鸷,想起萧翊曾说的“庆丰堂背后必有倚仗”,再结合吴承宇那恐惧躲闪的态度。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渐渐在她心中成形。

也许,萧翊在雷州的“商事”,触及了某些人根本的利益。

也许,货栈的打击和这次海上的“截杀”,并非孤立的事件。

风雨欲来,而他们,都已身在局中。

小满握紧了萧晴冰凉的手,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当务之急,是让萧翊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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