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天刚蒙蒙亮,潭垌乡就被一阵欢快的锣鼓声敲醒了。
阿远要去金花家接亲,这是潭垌乡今日最大的事。
小满推开窗,潮湿的晨风裹着龙眼树的青涩气息扑面而来,锣鼓声混着唢呐的调子,正顺着巷弄往金花家飘。她刚梳好头,插稳银发簪,就听见谷雨在院外喊:“阿姐!快些!阿远哥的接亲队伍到拐口了,红轿子亮得晃眼!”
两人快步往金花家去,还没到院门口,就见乡邻们挤得满满当当。
阿远穿着一身簇新的枣红色长衫,领口袖口绣着金线喜字,在晨光里泛着暖光。他手里捧着红漆木盒,盒角坠的红绸带随风飘,身后跟着吹唢呐,敲锣鼓的队伍,孩童们围着红轿子跑,嘴里喊着 “接新娘咯”。
“阿姐你看!金花姐在院里呢!” 谷雨拉着小满挤到门边,正见金花站在桂花树下转圈圈。
她的红布嫁衣红得像燃着的火,裙摆垂的珍珠串随着动作轻晃,衬得她脸颊粉嫩嫩的,耳垂都透着红。
金花娘正踮脚往女儿发间簪扶桑花,花瓣沾着晨露,亮晶晶的。
“别动呀,这花歪了就不吉利了 。” 她瞥见门口的小满,笑着招手,“小满来啦?快帮金花看看!这嫁衣配阿远的红衫,是不是绝配?”
金花一看见小满,立刻提着裙摆跑过来,裙角扫过石阶青苔,带起星点湿痕:“你快瞧瞧,衣裳会不会太窄?阿远见了会不会觉得不好看?”
小满替她理了理领口盘扣,又扶正扶桑花,指尖触到露水的凉意:“好看极了,宽窄正好。你这嫁衣配阿远的红喜衫,他见了怕是连聘礼都忘了递。”
“你也打趣我!” 金花脸一红,正要伸手拧她,院门口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阿远领着接亲的人进院了。
红衫衬得他黝黑的脸亮了些,耳根却红得能滴出血,他双手把红漆木盒递到金花娘面前,声音发颤:“阿,阿娘,聘礼带来了,有绸缎、银饰,还有我娘攒的好布……”
金花娘笑着接过木盒,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快歇会儿,等会儿就带你媳妇走。”
乡邻们围着阿远起哄,有的夸红衫穿得俊,有的问他紧张不紧张,阿远挠着头笑,红衫下摆扫过石阶,连风都裹着喜气。
巷口传来脚步声,萧翊撑着油纸伞,小心扶着穿月白襦裙的萧夫人走来,萧晴攥着布偶跟在后面,眼睛直盯着阿远的红衫:“阿娘,那个穿红衣裳的就是阿远哥哥吗?他今日可真精神!”
“萧夫人安好。” 小满忙迎上去行礼。
“小满来得早。” 萧夫人气色很好,袖口浅蓝兰草纹衬得她清雅,“这是我从前在长安得的莲花簪,给金花当添妆。” 她把红布包递过去,“你穿嫁衣戴它,配阿远的红衫,定是好看的。”
金花连连摆手:“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着吧,” 萧夫人温和地拍她的手,“我们初来乍到多亏你们照应,今日你大喜,这点心意不算什么。”
萧晴凑到金花身边,指着扶桑花:“这花像红绸子!长安没有,插在红衣裳上肯定更漂亮!”
“这是岭南扶桑花,越晒越红。” 小满笑着解释,“七夕姑娘们都簪花乞巧,萧晴也簪一朵?”
正说着,里正陈茂才领着两个乡老走进来,先看向阿远的红衫,笑着道喜:“阿远今日精神!这红衫穿得喜庆!” 又转向萧翊,压低声音,“刚接到消息,州府劝农使明日到,第一站就来我们乡。”
萧翊眉头微蹙:“这么急?前几日才听说要南下。”
“是啊,” 陈茂才往院外瞥了眼,“送信的说劝农使带了不少人,怕是不单查新作物。”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
郎岩领着三个黑石峒汉子站在门口,蓑衣上的水珠正滴滴答答往下落,他手里提两坛封泥酒,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在小满身上。
“少峒主怎么来了?” 陈茂才忙迎上去。
郎岩把酒坛递给阿远,声音低沉:“峒里自酿的米酒,贺你新婚。”
阿远连忙道谢,红衫衬得他笑容更憨,金花站在他身边,脸颊比嫁衣还红。
郎岩又看了小满一眼,才走到院角石凳坐下,蓑衣搭在臂弯,和院里的热闹隔着点距离。
“好热闹!看来我这刚好赶上?” 清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吴承宇摇着青竹油纸伞走进来,穿一身素雅深青长衫,和阿远的红衫形成鲜明对比。
他把红布包塞给金花:“一点心意,别嫌弃!阿远,你这红衫老远就看见,亮得很!”
金花打开布包,是对刻缠枝纹的银镯子,忙要推回去:“太贵重了……”
“收着!” 吴承宇摆手,拍了拍阿远的肩膀,“我吴家别的不多,这玩意最多。你好好待金花,别辜负这身红衫的喜气!”
阿远憨憨点头:“我晓得。”
吴承宇又笑:“小满,以后做绣品生意找我,保准赚得多!到时候给他俩做红绣品添喜气!”
众人都笑,小满瞥见郎岩皱了下眉,手指轻敲石桌,又默默喝起凉茶。
没过多久,天飘起小雨,众人躲进院里搭的雨棚。
棚下摆着七八张方桌,清蒸鲈鱼淋着豉汁,蘑菇焖鸡香气满棚,大盆龙眼百合糖水摆在中间,瓷碗里的龙眼肉泛着光。
“这是岭南七夕喜宴必备的!” 金花娘端着糖水招呼萧夫人,“龙眼象征团圆,百合寓意百年好合,您尝尝,甜而不腻。阿远,金花,你们也多喝点,沾沾甜气。”
吴承宇夹了块栗子,点头道:“比我们船上厨子做得好!阿远,你多吃点,别把红衫撑破了!”
阿远不好意思地笑,筷子没停,红衫袖口偶尔蹭到碗沿沾了糖水,他慌忙用帕子擦。
萧翊放下瓷勺,看向吴承宇:“前日托你运的药材……”
“放心!” 吴承宇压低声音,“明日一早就从码头运走。只是劝农使来得蹊跷,我总觉得不对。”
一直沉默的郎岩忽然开口:“清水峒的人,前日在镇上茶馆和庆丰堂管事密会,提了‘潭垌乡’和‘新作物’。”
众人顿时静了,只有亲友人的吵杂声和雨点敲棚顶的噼啪声。
阿远停下筷子,红衫在棚里很显眼,他小声问:“劝农使来,会影响庄稼吗?”
“是冲着新作物和药材生意来的。” 小满捏着竹筷,“不过我们有推广文书和账册,行得正不怕查。阿远,你今日只管办喜宴,别想这些。”
萧翊也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日再商议应对。”
说话间,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得院里的龙眼树亮堂堂的。
少女们从屋里拿出彩线银针,在屋檐下就着天光乞巧,喊金花一起:“金花姐,快来乞巧!穿七根针能得七姐赐福!”
金花拉着小满走过去,递过银针红线:“咱们也试试!阿远,你帮我拿线团好不好?”
阿远连忙起身,红衫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凑到金花身边,小心捏着线团:“你慢慢来,别慌。”
“咱们岭南乞巧有讲究,” 金花娘走过来笑着说,“穿七根针寓意得巧,金花今日穿嫁衣,阿远穿红衫,正好沾七姐的喜气,以后日子和和美美。”
小满帮着递线,忽然察觉一道目光 。转头正对上郎岩拿深邃的眼眸,他站在棚缘的阴影里阳光在他古铜色脸上投下树影,目光相撞那一刻,又很快移开。
“我穿好了!” 金花举起彩线,七根银针整整齐齐串在红线上,在阳光下闪着光。
众人纷纷叫好,吴承宇拍手:“好手艺!阿远,你娶了个能干媳妇!看来明年我们的绣品生意有着落了!”
笑声中,小满心头沉甸甸的。
她望着远处的田地,明日的将面临考验。
萧翊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眼光望去:“放心。”
这时几个孩童捧着龙眼跑进来,递到小满和阿远手里:“小满姐!阿远哥!刚摘的龙眼,可甜了!”
阿远剥开龙眼,递了颗给金花,红衫手指捏着晶莹果肉,格外显眼。
小满也尝了颗,忽然想起习俗:“金花,按咱们这儿的规矩,新娘要在出嫁前把龙眼核埋在娘家院里,来年发芽就预示早生贵子,你和阿远一起埋吧,更灵验。”
金花脸一红,拉着阿远找了小铲子,在桂花树下挖坑。
阿远红衫衣角沾了泥土也不在意,动作笨拙地埋核,引得众人笑,连郎岩眼里都闪过丝笑意。
转眼到了午后,日头偏西,喜宴近尾声。
金花娘帮女儿理了理嫁衣,眼圈有点红:“到了阿远家要好好过日子,常回来看娘。”
“娘,我晓得了。” 金花抱着母亲的胳膊,声音有点哽咽。
阿远上前,小心搀扶起金花:“阿娘放心,我会好好待金花的。”
乡邻们忙着搬嫁妆 ,红漆木箱,绣着百子图的被褥,金花娘织的布,一件件往轿边送。
萧翊帮着清点,吴承宇摇着伞跟在旁边,笑着说:“阿远,娶了媳妇可要更勤快了!”
谷雨拉着金花的手:“金花姐,我以后常去阿远哥家看你!”
小满也上前,帮金花把玉簪插稳:“阿远哥欺负你就过来和我们说,我们都在。”
金花点点头,眼眶红红的。
阿远扶着她走到轿边,小心扶她上轿,红衫的身影在轿前格外醒目。
“起轿咯!” 接亲队伍的领头人喊了声,锣鼓唢呐再次响起,红轿子被抬起来,往阿远家的方向走。
乡邻们跟在队伍后送嫁,萧翊扶着萧夫人,小满拉着谷雨,吴承宇跟在旁边说笑。
喜宴将散,小满帮着收拾碗筷,看见郎岩独自站在院外的龙眼树下。
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少峒主今日能来,金花很感激。”
郎岩转过身,月光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树影。“举手之劳。”他顿了顿,“劝农使的事,黑石峒不会坐视。”
小满心头一暖,正要道谢,却见吴承宇快步走来:“小满,萧兄请你过去一趟,说是要商议明日应对之策。”
她回头看了眼郎岩,他微微颔首,转身匆匆离开了。
小满抬头望着满树沉甸甸的果实,想起老人们常说:龙眼结果越多,今年的收成就越好。可是明日,这些刚刚看见希望的庄稼,这些才开始好转的日子,会不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而付诸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