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蹲着的俊朗青年闻声,指尖还沾着点茯苓的白屑,却猛地把手里的药材往筐里一丢,动作快得像阵风。
他笑嘻嘻地直起身,手掌在衣襟上胡乱蹭了蹭,其实根本没什么灰,倒像是故意做样子,几步就蹿到小满跟前。
“怎么着,小满妹妹?”他故意把脸凑得近了些,那双灵动的桃花眼眨得飞快,语气里满是戏谑,“这才几年光景,就把我这个半个老乡给忘到脑后去了?快仔细瞧瞧,你承宇哥哥我,是不是比在长安那会儿更风流倜傥,俊朗不凡了?”
说着还故意晃了晃脑袋,发髻上的玉簪子跟着叮当作响。
那副故作委屈又藏不住得意的模样,活像只讨糖吃的猴子,瞬间冲散了院子里积压多日的沉闷。
小满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连日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了些,抬手就拍了下他胳膊:“你这人,还是这副德性!就知道臭美,没个正形!”
屋里的小满娘早听见院外的热闹,踩着布履快步走出来。
她先是眯着眼睛打量,等看清青年的脸,又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下一秒,皱纹里就绽开了惊喜的笑,眼眶瞬间红了:“小吴?!真是你这孩子!你怎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快!快进来坐!谷雨哎!快出来瞧瞧谁来了!”
谷雨从屋里跑出来时,还带着阵风,手里攥着的算盘珠子都晃得响。
他本就少年老成,可看清吴承宇的瞬间,眼睛亮得像星星,脸上露出了少见的雀跃:“承宇哥!”
吴承宇立刻把小满抛在脑后,转身迎向陈氏,方才的玩世不恭收了大半,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语气软了不少,还带着点亲昵:“阿婶,您老身子骨可还硬朗?这次来急,没带什么好东西,倒要叨扰您了。”
说着又伸手揉了揉谷雨的头,指腹蹭过少年额前的碎发,“小子,些许时日不见,好像长高了些。”
小满娘拉着他的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着抹了抹:“好孩子,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着我们,快,屋里坐,翠柳刚烧了热茶!”
众人簇拥着吴承宇进了堂屋,八仙桌上还摆着没算完的账本,翠柳和柳枝手脚麻利地撤了账本,端上粗瓷碗,茶水冒着热气。
吴承宇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抹了把嘴,长长舒了口气,对着萧翊和小满笑道:“可算让我找着了!这一路,先是坐骡车颠得腰快断,后又坐船遇着水浅,还得绕着叛军占的地界走,骨头都快散架了!”
小满这才仔细打量他,还是那身讲究的锦缎长衫,只是领口沾了点风尘,眉梢眼角虽仍带着少爷的活络,却比在长安时多了几分风霜。
“你怎么会来岭南?还跟萧翊一道?”她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萧翊坐在一旁,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语气依旧沉稳,却带着分量:“承宇家中商船,如今主要走江淮至岭南一线。前些时日我托人送信,把咱们这边的情况,尤其是郎岩少峒主带来的山货品相,数量,都跟他提了提。”
“可不是嘛!”吴承宇立刻接话,身子往前凑了凑,原本带笑的眼瞬间亮得像掺了光,活脱脱一副精明商贾的模样,“我一收到信,一看!好家伙!黑石峒的顶级茯苓,丹皮,还有那上好的鹿皮,鹿茸!这东西在江淮是俏货,运到北边缺医少药的地方,那更是价比黄金!庆丰堂那帮土鳖,就盯着良德县这一亩三分地压价,简直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他越说越兴奋,手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碗都晃了晃:“小满,以前在长安,你守着那作坊,规矩多,我跟你说合伙做大,你总不肯。现在可不一样了!岭南这地方,乱归乱,机会也多!你们有货源,萧翊在雷州卫有人脉,能保航道顺畅,我们吴家有船队,有销路!咱们三家联手,还怕他区区一个庆丰堂?”
这话一出口,屋里的人都精神一振。
谷雨攥着拳头,小满娘脸上的愁容也淡了,连翠柳和柳枝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竖着耳朵听。
“联手?”小满心念电转,吴家的商船网络她有耳闻,以前吴承宇找她时,她拒绝了。
现时若是真能打通这条商路,眼下的困局可不就解了?
只是……
她还是有些顾虑,“只是北上的水路,叛军、水匪都多,风险不小吧?”
“嘿!富贵险中求嘛!”吴承宇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指尖弹了弹茶碗沿,“我们吴家的船老大,都是在风浪里闯了十几年的,哪条河有暗礁,哪个码头有水匪,门儿清!再说了,现在这世道,哪条路没风险?总比窝在这儿,被活活憋死强!”
他说着,端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眼神也沉了些,声音压得低了:“说到风险……我这次南下,也带了些北边的消息。”
他看了眼萧翊,又看向小满,语气里没了方才的轻佻,“长安……七月就已经陷落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屋里瞬间静了。
萧翊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了白,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直,眼底原本的平静被搅乱,沉得像深潭。
小满的心也跟着一坠,虽早有耳闻,可亲耳听到确认的消息,还是忍不住发紧。
“陛下幸蜀,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诏令天下兵马勤王。”吴承宇继续说,声音里多了几分凝重,“现在北边乱成一锅粥,叛军势头猛,各地节度使却都在观望,战局胶着得很。我们商人消息灵通些,听说史思明部正在猛攻太原,郭子仪将军守得苦啊……江淮那边,也因为漕运断了,物价飞涨,人心惶惶。”
他带来的不仅是商机,更是血淋淋的天下大势。
刚刚因看到出路而雀跃的心情,瞬间又蒙上了一层沉影。
“所以啊,”吴承宇放下茶碗,语气又缓了些,眼神里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正色,“咱们这条商路,不光是为了赚钱,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互通有无,给北边运去急需的药材,给南边带来些紧缺的物资,也算是略尽绵力了。”
堂屋里静了片刻,每个人都在消化这沉甸甸的消息。
最后,小满深吸了口气,指尖攥了攥衣角,再抬眼时,眼底的犹豫已经散了,只剩下往日的清亮和坚定。
她看向吴承宇,又转向萧翊,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承宇,萧翊,这笔买卖,我们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