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回京的消息，是福安从西市庄宅牙行打听田庄消息时，顺道在百味斋门口瞥见的。福安立刻回静园报信。
小满听闻，心中思量。王掌柜于她算是她在长安为数不多的“旧识”之一。如今人家回来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访探望。但萧翊的警告言犹在耳——牵扯到贤王和太子的微妙关系，糖块的合作暂时不宜深谈。
于是，她决定只叙旧情，不谈生意。
她让春杏仔细挑选了三小坛新做的肉酱：一坛咸鲜浓郁的纯虾酱、一坛红亮油润的羊肉酱、一坛加入了紫苏末的改良风味酱。用干净的粗布包好，又备了一份简单的岭南干果作为随手礼。
自己则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干净整洁、但依旧朴素的细葛布衣裙，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力求端庄得体。
选了个午后相对清闲的时辰，小满带着春杏，拎着礼物，步行前往位于西市繁华地段的百味斋。
甫一走近，小满便被眼前的景象微微震撼。
百味斋不愧是长安顶级的点心铺子之一。三层高的木构楼阁，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敞亮气派。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百味斋”匾额，笔力遒劲，显非凡品。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可见店内陈设雅致，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色琉璃、玛瑙、漆器食盒，里面盛放的糕点更是令人目不暇接：有做成牡丹、芙蓉形状的酥点，花瓣层叠，色泽娇艳欲滴；有形似玉兔、蟾蜍的蒸糕，惟妙惟肖，憨态可掬；还有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冻糕，内嵌时令果肉，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甜香、奶香、果香，馥郁却不腻人。
往来顾客虽不算摩肩接踵，但皆衣着光鲜，非富即贵，伙计们穿梭其间，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训练有素。
小满定了定神，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惊异之色，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对这份精致繁华的赞叹。她带着春杏，沉稳地踏入店门。
立刻有穿着整洁青衣的伙计迎上前，笑容得体：“这位姑娘，请问需要些什么？本店新出的‘金玉满堂’酥和‘酥玉团’都是极好的节礼。”
小满微微欠身：“小哥有礼。烦请通禀王掌柜一声，就说岭南故人沈小满前来拜访。”
伙计听到“王掌柜”和“岭南故人”，脸上笑容更真诚了几分，打量了一下小满朴素的衣着和她身后捧着布包的春杏，并未怠慢：“原来是沈姑娘，掌柜的刚回来不久，正在后院歇息。您二位请随我来。”说着，引着她们绕过琳琅满目的前堂，穿过一道月亮门，进入一处清幽雅致的后院。
后院与前堂的繁华截然不同，几丛修竹，一方石桌石凳，墙角几盆秋菊开得正好。
伙计将她们引至一间挂着“雅思”木牌的雅致厢房内。房间不大，陈设却极讲究：酸枝木的桌椅，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博山炉里燃着清雅的檀香，一室静谧。
“二位请稍坐，小的这就去请掌柜的。”伙计奉上两杯清茶后，便退了出去。
小满和春杏依言坐下，安静地打量着这间透着文人雅趣的厢房。不多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帘一挑，王掌柜那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富态和气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长途跋涉后的倦色，但精神尚好。
“哎呀呀！沈姑娘！当真是稀客！稀客啊！”王掌柜一进门便朗声笑道，声音洪亮，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快请坐，快请坐！在长安可还习惯？令弟一切安好？”
“托掌柜的福，一切安好。”小满连忙起身行礼，春杏也跟着行礼。
“坐坐坐，不必拘礼。”王掌柜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春杏放在旁边小几上的布包上，鼻翼微动，脸上露出一丝惊奇，“咦？沈姑娘，你这包里……装的可是酱料？这味道……咸香浓郁，还带着点……紫苏的清气？闻着就开胃！”
小满微笑道：“掌柜的好灵的鼻子。正是民女在家无事，试着做的一些肉酱虾酱，手艺粗陋，不成敬意，带来给掌柜的尝尝鲜，也算是岭南的一点家乡风味。”她示意春杏将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三小坛酱。
王掌柜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坛，打开封口的油纸，一股更加霸道的咸鲜混合着肉香和紫苏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他用小勺舀了一点，仔细嗅闻，又用小指蘸了少许放入口中品尝。
“嗯……”他咂摸了几下，点点头，“不错！咸鲜适中，油润不腻，虾味足，肉香浓，这紫苏末加得更是点睛之笔，提香解腻！是用了好料，下了功夫的！”他放下坛子，看向小满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沈姑娘果然心灵手巧！这酱，比起东市那几家老字号酱园的招牌货，也毫不逊色！比起……”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随意地带过，“嗯，比起撷芳楼最近推出的几款新酱，在风味上也是各有千秋，他们走的是更复杂的复合香料路子，你这更突出食材本味和地域特色，清爽些。”
他这话看似随意点评，实则信息量不小。既肯定了小满的手艺，又点出了撷芳楼也在做类似的东西，且风格不同。小满心中了然，面上只作不知，谦逊道：“掌柜的过奖了。不过是些乡野粗食，难登大雅之堂。您喜欢就好。”
王掌柜哈哈一笑：“沈姑娘太谦虚了。这酱，配粥下饭，再好不过！”他命人将酱坛收好，显然是真的喜欢。
寒暄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和长安的天气后，王掌柜呷了口茶，看似随意地问道：“沈姑娘这次来长安，想必那‘玉露’糖的生意，也开展得不错吧？老夫在岭南时便知此物不凡，到了长安，定能大放异彩。”
来了。小满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承蒙掌柜的吉言。托萧公子的福，糖块在长安确实略有些反响。只是民女初来乍到，诸事繁杂，作坊也刚重新起步，一切都还在摸索之中。今日来拜访掌柜的，主要是感念掌柜的当初在船上的照拂和引荐之恩，听闻您回京，特来探望，并非为了生意之事。”她将姿态放得很低，态度诚恳，明确表达了今日只叙旧，不谈合作。
王掌柜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听便明白了小满的顾虑和立场。他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笑容，捋了捋胡须：“沈姑娘有心了！老夫在船上初见姑娘，便知你非池中之物。你能在长安立足，老夫也替你高兴。生意之事，贵在稳扎稳打，根基牢固了，日后自然水到渠成。不急，不急。”
他绝口不再提糖块合作之事，转而兴致勃勃地聊起了长安的风物人情，又关心地问了问谷雨的学业，言语间全是一位宽厚长者对后辈的关怀。小满也顺着他的话头，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倒也融洽和谐。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满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掌柜的旅途劳顿，民女就不多叨扰了。改日再来给掌柜的问安。”
王掌柜也不多留，亲自将小满送到厢房门口，笑容可掬：“沈姑娘慢走。日后若得闲，常来坐坐。你这酱，老夫吃着好，说不定还要向你讨教呢！”
“掌柜的喜欢，是民女的荣幸。讨教不敢当，掌柜的若有兴致，随时欢迎指点。”小满再次行礼，带着春杏，在伙计的引领下，离开了这清雅却暗流涌动的后院。
走出百味斋那气派的大门，小满才悄悄松了口气。刚才那番看似平淡的交谈，实则步步惊心。王掌柜的试探，她滴水不漏的回应，以及最后那句“讨教酱料”的意味深长……都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长安这潭水的深浅。贤王、太子……这些庞然大物的影子，似乎无处不在。
“小姐，王掌柜人还挺和气的。”春杏小声说道。
小满微微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熙攘的街市，低声道：“和气是真，精明也是真。记住，以后关于糖块的事，在这里，一个字都不要多提。”
“是，小姐。”春杏似懂非懂，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也郑重应下。
主仆二人拎着空了的布包，准备出门要沿着西市热闹的街道往回走。小满心中盘算：王掌柜这条线暂时稳住了，他没有强求合作，态度也算友善。接下来，还是要把精力放在自己的作坊、新的尝试以及最紧要的——寻找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农庄上。萧翊那边托福安打听田庄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有新的进展？
另外一边百味斋厢房内，王掌柜回到房中，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若有所思。
他看着桌上那三小坛不起眼的肉酱，又想起小满刚才那番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应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岭南沈小满……”他低声自语，“不贪功，不冒进，知进退，懂藏拙……小小年纪，这份心性，倒真是难得。难怪连那位不着调的萧家少爷，也愿意与她‘合伙’。”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考量，“‘玉露’糖……看来，还得再等等。不过，这肉酱……或许也能做点文章？撷芳楼那边，最近在酱料上可没少下功夫啊……”
他扬声唤来心腹伙计：“去，把沈姑娘送的这三坛酱，挑一小部分出来，装个精致的攒盒，连同咱们新出的‘九珍糕’一起，给王府别院的管事送去，就说……是岭南新巧风味，请管事尝尝鲜。”
“是，掌柜的。”伙计领命而去。
王掌柜端起茶盏，慢慢啜饮着。长安的棋局，永远不止一种下法。沈小满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棋子，落下的位置，似乎正悄然改变着某些微妙的平衡。他，只需要静观其变，适时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