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澜脸上笑容不变,似乎对陈天的反应早有预料。
他不慌不忙,再次躬身:“国公爷明鉴,草民岂敢行资敌、通敌之事?草民所言贸易,非指军械、铁器、硝石等违禁之物。”
他微微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着陈天:“草民欲贩运往关外的,乃是茶叶、丝绸、瓷器、药材,乃至……江南的苏绣、松江的棉布。而从关外换回的,则是皮毛、人参、鹿茸,以及他们劫掠自朝鲜、蒙古,乃至更北之地的特产。”
陈天目光微动,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轻敲桌面,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沈文澜见陈天没有立刻驳斥,心中稍定,语速平缓却清晰地阐述:“国公爷,建虏虽凶悍,蒙古诸部虽反复,然其地苦寒,物产单一。贵族首领亦需华美绸缎彰显身份,部民亦需茶叶化解油腻,药材救治伤患。此等物资本非朝廷严格禁运之列,以往多由晋商八家……咳咳……”
他轻咳两声,略过这个敏感话题,“经由蒙古草原,辗转流入辽东。”
“如今晋商已倒,此条商路近乎断绝。建虏与蒙古诸部内部,此类物资必然紧缺,价格腾贵。此时若有一支商队能稳定供货,其利……”
沈文澜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精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且,”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商队往来,驼马成群,人员复杂。除了明面上的货物,亦可夹带些……‘不起眼’的东西。比如,一些关外的风土人情、部落动向,甚至是某些大人物的喜好传闻……这些消息,对朝廷,对国公爷您,或许比那些皮毛人参,更有价值。”
图穷匕见。
陈天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看着沈文澜,这个江南商人不仅看到了巨大的商机,更看到了这商机背后潜藏的情报价值。
用商业行为包装情报渗透,甚至可能借此影响乃至分化关外部落。
这是阳谋。
一个基于双方需求和现实利益的阳谋。
后金和蒙古需要消费品,沈文澜需要利润和打通新商路,而陈天,需要情报,需要一个稳定中原后,能持续获取关外动向的渠道,甚至是一个未来可能从经济上削弱、牵制对手的手段。
“沈先生好算计。”
陈天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此事,风险不小。建虏非是善男信女,蒙古诸部更是弱肉强食。商队出了关,是生是死,是赚是赔,朝廷可管不了,本督也未必能及时照应。”
沈文澜坦然道:“富贵险中求。行走四方,本就是刀头舔血。只要国公爷允准,并给予一道‘护身符’,标明此商队乃是为国公爷办事,草民自有手段打通关节,保全自身。至于盈亏,自是草民一力承担。”
他所谓的“护身符”,自然不是真的能挡住刀箭,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和政治背书。
有了陈天这位如日中天的国公爷默许甚至支持,他在关外行事,许多麻烦自然会减少,甚至可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便利。
陈天沉吟片刻。
此事利弊都很明显。
利在情报和潜在的战略价值,弊在可能授人以柄,被朝中政敌攻击为“养寇”、“通敌”。
但如今的他,手握重兵,功勋盖世,些许风言风语,未必能动摇根本。
而一个稳定的、能直达敌人内部的情报来源,其价值难以估量。
“此事,本督准了。”
陈天最终做出了决定,“但有几个条件。”
沈文澜心中一喜,连忙道:“国公爷请讲!”
“第一,商队规模、人员、货物明细,需向本督派驻之人报备。本督会派专人随行,负责‘记录风土人情’。”
这是明着要安插情报人员。
“理应如此。”
沈文澜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二,绝不可输送任何朝廷明令禁止的军资,尤其是铁料、硝石。若被本督发现,满门抄斩!”
陈天语气森然。
“草民谨记!绝不敢犯!”
沈文澜凛然应诺。
“第三,所得利润,你七,本督三。本督那份,不需现银,全部折算成粮食、布匹、药材,运抵中原,用于安民。”
陈天提出了分润条件,既拿了实惠,又将这笔可能惹人非议的收益用在了正途,堵人之口。
沈文澜心中快速盘算,即便让出三成,此贸易的利润依旧惊人,更关键的是打通了这条前所未有的商路,获得了陈天的支持。
他立刻点头:“一切依国公爷吩咐!”
“好。”
陈天点头,“具体细则,你与侯三对接。他会安排人与你交接,并给你所需文书。”
“多谢国公爷!”
沈文澜深深一揖,知道此事已成,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草民定不负国公爷所托!”
打发走沈文澜,陈天看向侯三:“此人背景,仔细查查。江南沈家……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能量,背后还有没有别人。”
“明白!”
侯三点头,随即又笑道:“国公爷,这姓沈的倒是会找时候,也够胆大。不过有他这批粮食,咱们这边能松快不少。”
陈天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恢复生气的景象,目光悠远:“乱世之中,谁都想抓住点什么。商人逐利,但也最是敏锐。他敢来找我,说明在他眼里,我这棵大树,还算牢靠。好好用他,或许真能有些意外收获。”
解决了粮食和潜在情报来源的问题,陈天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中原的恢复重建中。
他以剿匪安民、恢复生产为第一要务,对各地残留的小股土匪、溃兵,以及魔教余孽,采取高压清剿政策,由赵虎等将领带队,分区域扫荡。
同时,大力推广“宣大模式”,以工代赈,兴修水利,鼓励垦荒。
他强大的个人威望和锐士营的强悍战力,保证了政令的畅通。
抄没魔教以及各地贪官污吏的巨额财富,则为各项举措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支持。
要不怎么说一切都是守恒的,你发现不了,那就证明绝大部分都被人藏起来了。
陈天现在就像是开盲盒一般,前一个开的还没有用完,下一个便接踵而至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冰雪消融,春意渐浓。
被战火蹂躏的中原大地,如同一个重伤的病人,在陈天强有力的干预下,开始艰难地焕发生机。
荒芜的田地里,重新冒出了绿芽。
废弃的村落,渐渐有了人烟。
流民的数量在缓慢减少,许多人被安置下来,拥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和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
虽然距离真正的安定繁荣还差得很远,饥荒的阴影也并未完全散去,但至少,希望已经重新在这片土地上点燃。
陈天的名字,随着一项项安民政策的实施,随着一场场剿匪战斗的胜利,在中原百姓口中传颂。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会打仗杀敌的“陈屠夫”,更成了能带来秩序和活路的“陈青天”。
崇祯十年三月中,中原大局已定,主要匪患和魔教余孽基本肃清,春耕也大致完成。
陈天决定,班师回朝。
消息传出,中原震动。
从陈天驻扎的县城开始,到他回京路途所经的每一个州县,无数百姓自发地涌上街头,道路两旁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国公爷一路平安!”
“国公爷大恩大德,小民永世不忘!”
“国公爷,带上这点鸡蛋路上吃吧!”
“青天大老爷啊……”
呼喊声、哭泣声、感激声汇成一片。
毕竟陈天的军队并不像大明其他军队一般,他们是严格按照陈天所言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要求所做的,可以说中原大地的百姓就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
人们捧着家里仅有的食物——几个鸡蛋、一块干粮、一壶浊酒,拼命想要塞到行进中的军士手里。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此情此景,让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锐士营将士们也为之动容。
他们挺直了胸膛,感受着来自百姓最质朴、最真诚的敬意,只觉得往日的一切血战和牺牲,都值了。
陈天骑在马上,看着道路两旁跪拜的百姓,看着他们眼中真挚的感激,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来自现代,深知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
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磅礴与温暖。
队伍行进速度很慢,因为不断有百姓上前拦路叩拜,送上心意。
陈天没有丝毫不耐,时常停下,亲手扶起年迈的老人,接过孩童手中的野花。
“老丈请起,安心过日子。”
“好好长大,将来保卫家乡。”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百姓的耳中,引来更多的感激和泪水。
越是靠近京城,迎接的场面就越是浩大。
京畿地区的百姓,早已听闻陈天平定中原的赫赫威名和种种仁政。
当他率领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等候多时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陈国公!”
“武圣公!”
“万胜!”
人们焚香祷告,跪伏于地,如同迎接神明降临。
许多京城百姓更是出城数十里相迎,只为一睹这位传奇国公的风采。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锐士营,护卫着中间那匹神骏战马上的挺拔身影,在无数狂热的目光和欢呼声中,缓缓向北京城行进。
阳光洒在陈天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面容平静,目光坚毅,周身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威仪。
这一刻,他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万民景仰,众望所归。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光之下,一股潜藏的暗流,也正在北京那座古老的皇城深处,悄然涌动。
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皇帝朱由检站在窗前,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陈国公”欢呼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依赖,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如同毒蛇般啃噬内心的忌惮与恐惧。
功高震主。
这个词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他看着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那个被万民拥戴的身影上。
“陈天……”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朕……该如何待你?”
他身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低眉顺眼地站着,大气不敢出。
作为皇帝最亲近的内侍,他太了解这位年轻天子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了。
陈天的功劳太大了,大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
这次的迎接场面,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那震天的欢呼,那万民跪拜的景象,恐怕比皇帝出巡还要隆重。
这已经不是功高震主,这简直是……主客易位的前兆。
“王伴伴,”崇祯没有回头,声音干涩,“你说,朕是应该出城亲迎,以示恩宠?还是稳坐宫中,等他来见?”
王承恩心头一紧,知道这是送命题。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皇爷,陈国公此番平定中原,功在社稷,于情于理,皇爷都应有所表示,以示嘉奖。只是……这出城亲迎,乃是对待擎天保驾、社稷再造之臣的殊礼,我朝……已有百余年未行此礼了。是否……过于隆重了些?”
崇祯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是啊,过于隆重了……可若不够隆重,天下人会如何看朕?说他陈天功盖天下,朕却吝于赏赐?说他挽狂澜于既倒,朕却怠慢功臣?”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温体仁、杨嗣昌他们呢?不是整天在朕耳边说,要朕提防武人坐大,要朕平衡朝局吗?现在呢?他们拿出办法来了吗?!”
王承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爷息怒!温阁老他们……他们也在商议……”
“商议?等他们商议出结果,这大明的江山,怕是……”
崇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意思,王承恩懂。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禀报:“启禀皇爷,陈……陈国公的队伍,已至正阳门外五里!”
崇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龙袍,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威严而宽和的表情。
“摆驾!朕要亲至正阳门城楼,迎接我大明的功臣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