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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泽深处,那片看似寻常的芦苇荡下,水波诡谲,暗藏玄机。寻常神识扫过,只会感知到一片自然水泽的灵气,唯有对空间波动极其敏锐且事先锁定目标者,方能察觉那层精妙的、近乎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隐匿结界。

凤罂悬于结界之外,并无强行破界之意。他抬手,指尖凝聚一缕极为精纯、不带半分火气反而显得清冽的金色灵力,那灵力中隐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寰谛凤翎的尊贵气韵与另一份清冷甘甜的水泽气息——那是润玉逆鳞的印记。他将这缕混合灵力,如同叩门般,轻轻点在那无形的结界之上。

灵力触及结界的刹那,并未引发剧烈的抗拒或警报,而是如同水滴入湖,漾开一圈柔和的、只有布阵者方能清晰感知的涟漪,并传递进去一道清晰却非敌意的意念:“鸟族凤罂,求见簌离夫人。为润玉之事而来。”

结界内先是一片死寂,仿佛那声叩问石沉大海。但凤罂能感觉到,无数道警惕、惊疑、乃至隐含敌意的神识,正隔着结界死死锁定了自己。鸟族少主的身份,在此地无异于最大的挑衅与威胁。

然而,不过片刻,面前的结界水波般漾开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带着少年人清亮、却刻意压低了嗓音、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吧。动作快些。”

凤罂神色不变,身形一闪,便已穿过缝隙。眼前景物豁然开朗,并非昏暗水底,而是一处被巨大透明水罩笼罩的、干燥而光线柔和的石质洞府。洞府颇大,装饰简洁却透着水族的灵秀,石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明珠与贝壳,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泽气息与淡淡的药香。

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他身形修长,穿着方便行动的靛青色劲装,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条同色丝绦,墨发以一根碧玉簪随意束起一半,眉眼生得颇为俊秀,只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戒备,以及一丝属于少年人的、强装出来的倨傲与不耐烦。他抱着手臂,斜倚在门边的石壁上,目光如同冰凉的蛇信,上下打量着凤罂。

凤罂目光在他身上掠过,感受到对方体内不算雄厚却颇为灵动精纯的水系妖力,以及那丝难以彻底掩藏的、属于蛇类的阴冷气息。彦佑。簌离的养子,未来的蛇仙。

“看什么看?不是要见干娘吗?跟我来。” 彦佑撇撇嘴,转身朝洞府深处走去,步伐看似随意,实则周身肌肉紧绷,显然并未放松警惕。他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嘀咕,“鸟族的……跑到我们这水耗子窝来,稀奇。”

凤罂未理会他的嘀咕,沉默地跟在后面。穿过几道简单的回廊,来到一间较为宽敞、布置得稍显雅致的石室前。石室门口垂着珠帘,帘后身影模糊。

彦佑在门口停下,收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恭敬地朝内禀报:“干娘,人带到了。” 说完,他并未离开,而是抱着手臂站到了一旁,目光紧紧盯着凤罂,显然打算全程监视。

珠帘无风自动,向两侧掀起。

室内,一位身着素雅淡蓝长裙的女子,背对着门口,立于一面巨大的、光滑如镜的水壁前。水壁中并非映照室内景象,而是缓缓流淌着云梦泽各处水域的实时画面,显然是一件高明的监察法器。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

映入凤罂眼帘的,是一张曾被绝世容颜眷顾、如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创伤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精致秀美,但半边脸颊上,覆盖着大片狰狞可怖的、仿佛被烈火与强酸共同灼烧留下的疤痕,疤痕颜色暗红发黑,与周围完好的苍白肌肤形成刺目对比。唯有一双眼睛,如同被冰封的深潭,沉静、幽深,内里翻涌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刻骨痛楚、无尽恨意,以及此刻面对不速之客时,锐利如刀锋的审视与冰寒。

她的目光落在凤罂身上,尤其在他额间那枚象征着九天金凤尊贵血脉的金色翎印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封的眸底,骤然掠过一丝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源自灭族血仇的剧烈杀意与憎恶,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化为更深沉的警惕与探究。

“鸟族族长,翎渊君,凤罂。” 簌离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你竟敢,孤身来此。”

“冒昧打扰,夫人。” 凤罂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只为润玉。”

听到“润玉”二字,簌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思念、痛苦、愧疚、担忧……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戒备取代。“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此地并无你要找的人。”

“夫人不必否认。”凤罂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鼠仙今日在姑苏城‘偶遇’夜神,想来已向夫人禀报过了。”

簌离瞳孔微缩,沉默了片刻,周身气息越发冰寒:“是又如何?与你这鸟族首领何干?莫非,是奉了那毒妇之命,前来探查,欲对我儿再行不轨?” 说到“毒妇”二字,她声音中的恨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若奉天后之命,来的便不止我一人,更不会如此‘客气’。” 凤罂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来,是想告诉夫人,现在,绝非你们母子相认的时机。”

“时机?” 簌离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我忍辱偷生,苟活至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玉儿相认!你一个外人,一个鸟族!有何资格来论断我们母子的时机?!”

“就凭我知道,若你现在与他相认,或是让鼠仙再以任何方式接近他、暗示他,只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凤罂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润玉如今记忆被封,在天宫虽无实权,却也因‘安分’而暂时安全。天后荼姚的注意力大半在亲子旭凤身上。可一旦让她察觉到润玉与‘已死’的你有任何联系,哪怕只是一丝怀疑,以她的狠毒与对权位的执着,她会毫不犹豫地彻底抹杀润玉这个‘隐患’!届时,你千辛万苦保全下来的儿子,恐怕等不到你复仇成功,便会先一步陨落!”

簌离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那狰狞的疤痕也似乎抽搐了一下。凤罂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她何尝不知天后的狠毒?当年笠泽的冲天火光与族人的惨呼,至今夜夜入梦。

“那……难道要我永远这样看着,什么也不做吗?!” 簌离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痛苦与不甘,“我是他的母亲!”

“正因为你是他的母亲,才更应为他长远计。”凤罂语气放缓,却更显沉重,“你若真想助他,若真想有朝一日,他能摆脱傀儡棋子的命运,甚至……登上那至高之位,不再受任何人摆布欺辱,现在要做的,不是急于相认,而是存续力量,静待时机。”

“至高之位?”簌离猛地抬眼,死死盯住凤罂,“你什么意思?你为何……要帮玉儿?” 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怀疑。鸟族与天后同气连枝,眼前的年轻人更是荼姚的亲侄,手握鸟族与天界羽族兵权,他有什么理由背叛自己的姑母与族群,去帮助一个毫无根基、甚至与鸟族有血仇的皇子?

凤罂知道,空口白话无法取信于这个饱经磨难、心如铁石又敏感到极致的母亲。他不再多言,而是缓缓抬手,掌心向上。

一点莹润的、泛着珍珠与月光般清冷光泽的银白色光芒,自他掌心浮现,迅速凝聚成一片约莫掌心大小、薄如蝉翼却流转着淡淡水蓝道纹的美丽鳞片。鳞片出现的刹那,一股清冽甘甜、纯净无比的水泽气息弥漫开来,那气息中,更蕴含着一丝与簌离血脉隐隐共鸣的、独属于应龙的至尊威仪与……深入骨髓的痛楚印记。

“这是……!” 簌离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大到极致,死死盯着那片鳞片,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她太熟悉这气息了!这是玉儿的!这是……逆鳞!龙之逆鳞!他怎么会将如此珍贵、如此痛楚象征的逆鳞,交给一个鸟族?!

“逆鳞。”凤罂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他给我的。”

他顿了顿,迎着簌离震惊、混乱、难以置信的目光,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坚定:“而我此生唯一一支、性命交修的寰谛凤翎,在他那里。”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簌离脸上的所有表情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那双眼睛,在震惊、茫然、恍然、痛苦、乃至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冀中剧烈变幻。她看着凤罂掌心那片安静散发着玉儿气息的逆鳞,又抬头看向眼前这个容貌昳丽、气质冷峻的鸟族青年,脑海中回荡着“寰谛凤翎在他那里”这句话。

凤凰一族的寰谛凤翎……与龙族的逆鳞……

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信任或同盟。这是将性命与神魂都彼此托付的、最深重的羁绊。

彦佑在一旁也早已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震惊地看着凤罂掌心的逆鳞,又看看干娘剧烈波动的神情,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簌离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你……你们……”

“我心悦于他。”凤罂坦然承认,语气平静,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所以,他的安危,他的未来,于我而言,重逾一切。我比你,更不愿看到他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丧母之痛。”

“我今日来此,并非以鸟族族长身份,而是以润玉心悦之人的身份,恳请夫人。”凤罂收起逆鳞,对着簌离,郑重地行了一礼,“请暂忍思念之苦,莫要贸然行动。继续隐藏,积蓄力量,联络旧部,但务必谨慎,绝不能再让鼠仙或其他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接近或暗示润玉。待时机成熟——待他羽翼渐丰,待天后势力出现裂痕,待我有足够把握护他周全之时——我必会亲自安排,让你们母子重逢。届时,绝非简单相认,而是……助他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让仇人付出代价,让你们能真正安然团聚。”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筹谋与承诺。

簌离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冰封的恨意与戒备,在震惊与这番剖白之下,终于裂开了缝隙。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滑过她完好的那半边脸颊,也浸湿了狰狞的伤疤。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压抑了千年的痛苦、思念、委屈、不甘,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奇特的、意想不到的宣泄口与……寄托。

这个她本该憎恶的鸟族青年,这个手握重兵的翎渊君,竟是玉儿倾心托付之人,竟也愿为玉儿做到如此地步……

许久,她才用极低的声音,带着哽咽问道:“你……可能保证玉儿平安?”

“只要我在一日,必竭尽全力,护他无虞。”凤罂的承诺,掷地有声。

簌离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泪光,却多了一丝决断的清明与沉沉的疲惫。“……好。我信你这一次。” 她转过身,重新面对凤罂,目光落在他身上,已与方才截然不同,复杂难言,“我会约束鼠仙,暂不行动。你……也要小心。荼姚与太微,皆非易与之辈。”

“我明白。”凤罂颔首。

“你走吧。”簌离挥了挥手,似乎耗费了太多心力,显得格外疲惫,“今日之事,勿让第三人知晓。”

凤罂再次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彦佑连忙跟上,送他出去。直到结界重新闭合,彦佑才挠了挠头,看着凤罂消失的方向,咂咂嘴,低声嘀咕:“乖乖……寰谛凤翎和逆鳞……干娘这便宜儿子,找的相好可真够……吓人的。” 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对润玉未来处境的、新的思量。

云梦泽重归隐秘与平静。一场本可能提前引爆的危机,被凤罂以逆鳞为凭、以深情为誓,悄然按捺下去。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润玉暂时远离了过早被卷入生母血仇漩涡的风险。而凤罂肩上的担子,却因此更重了一分。他不仅要以翎渊君的身份周旋于天界,以鸟族族长的身份统御翼渺洲,如今,更暗中承接了一份来自一位痛苦母亲的、沉重无比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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