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的腊月，北京城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工部虞衡清吏司的后院里，小满蹲在廊下，盯着面前两个竹筒发呆。
竹筒是寻常毛竹所制，约一尺长，筒底被仔细削薄成膜状。一根细细的铁丝从竹筒底部穿出，蜿蜒穿过院落，连接着三十步外另一个同样的竹筒。
“大人，这...真能传声？”助手阿福搓着冻红的双手，满脸不信。
“试试便知。”小满将嘴凑近竹筒，压低声音，“阿福，听见了吗？”
三十步外，阿福把耳朵贴在另一个竹筒上，突然跳了起来：“听见了！真听见了！像...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小满松了口气。原理很简单：声音震动竹膜，竹膜带动铁丝振动，振动通过铁丝传到另一端的竹膜，还原成声音。这是最原始的固体传声装置，在他前世那个世界，孩童的科学课上都玩过“纸杯电话”。
但在这个时代，这无异于神迹。
“再试试距离。”小满示意阿福往远处走。
五十步，声音减弱，但依稀可辨。八十步，只剩模糊的嗡嗡声。一百步，彻底无声。
“铁丝太细，振动损耗大。”小满喃喃自语，“得找更合适的材料...”
“大人！大人！”院门突然被撞开，掌固李三跌跌撞撞跑进来，脸色煞白，“宫里...宫里来人了！说陛下要见您，立刻！”
小满心里一紧。自从三个月前嘉靖皇帝在西苑炼丹时“感应天机”，梦见“铁龙出海”后，就三天两头催问蒸汽机的进展。可那东西岂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他匆匆换上青色官服，跟着传旨太监往西苑赶。雪越下越大，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积了厚厚一层白。
西苑万寿宫中，嘉靖皇帝盘坐在蒲团上，面前香炉青烟袅袅。四十六岁的天子穿着道袍，头发披散，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如果不看他深陷的眼窝和焦躁敲击膝盖的手指的话。
“臣小满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沙哑，“朕问你，蒸汽机，何时能成？”
小满暗叹一声，果然又是这个：“回陛下，蒸汽原理已初步验证，但密封问题尚未解决。工匠正在试制铜制气缸，若顺利，明年开春可造出样机。”
“明年开春...”嘉靖重复着，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旁边的太监连忙递上参茶。他喝了口，缓了缓，“太慢了。朕梦见铁龙已三回，天机示现，岂可怠慢？”
小满低头不语。他知道皇帝为什么着急——东南倭寇愈演愈烈，去年甚至打到南京城外；北方鞑靼蠢蠢欲动；朝廷水师老旧，战船速度还不如商船。嘉靖做梦都想有一支“铁甲舰队”，但这需要时间，大量的时间。
“罢了。”嘉靖挥挥手，“听说你在工部捣鼓什么新鲜玩意儿？能传声的铁丝？”
小满一惊，这事怎么传到皇帝耳朵里了？
“是...是臣闲暇时的小把戏，不足挂齿。”
“呈上来朕瞧瞧。”
小满只好硬着头皮，让太监去工部取那套竹筒装置。半个时辰后，东西摆在万寿宫的地毯上，嘉靖围着转了三圈，眼中露出孩童般的好奇。
“此物...真能隔空传声？”
“三十步内可闻。”
嘉靖沉吟片刻，忽然说：“从这儿，到朕的寝宫，可能传声？”
小满心里飞快计算。万寿宫到嘉靖寝宫大约两百步，远远超出当前装置的极限。但看着皇帝期待的眼神，他咬了咬牙：“若用更粗的铁丝，多设中转，或可一试。”
“好！”嘉靖一拍大腿，“就在西苑装一套！朕要试试这‘千里传音’之术！”
皇帝金口一开，工部上下忙翻了天。小满带着虞衡司全部工匠，冒着大雪在西苑各宫殿间拉铁丝。铁丝从最初的一股增加到三股绞合，竹筒也换成了更薄的羊皮膜。每五十步设一个中转站，由小太监值守，听到一端声音后重复给另一端。
三天后，系统建成。万寿宫到寝宫，中间四个中转站，总长两百二十步。
嘉靖皇帝兴致勃勃地主持“开光仪式”。他在万寿宫这边，对着竹筒说：“喂？喂？听得见吗？”
寝宫那头，值守太监把耳朵贴在竹筒上，听了半晌，扯着嗓子喊：“万岁爷问‘听得见吗’！”
中转站的太监们一个接一个传话，声音在西苑上空回荡。最后话传回万寿宫时，已经变成：“陛下问...问天晴了吗？”
满院太监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小满冷汗直冒，以为皇帝要发怒。
谁知嘉靖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有趣！有趣！虽非真能直达，亦属巧思！”他转向小满，“这玩意儿，叫什么名？”
小满一时语塞。叫“电话”？太现代。叫“传声筒”？太普通。
“臣...尚未取名。”
嘉靖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道光：“就叫‘通玄传音符’吧。铁丝为媒，声音为讯，虽隔百步，犹如面谈，岂非暗合天道？”
“陛下圣明。”小满松了口气，这名字虽然玄乎，总比暴露来历强。
谁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西苑装了“通玄传音符”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外。百姓们口耳相传，越传越神：
“听说了吗？皇上得了件法宝，竹筒子说话，千里之外都能听见！”
“什么竹筒子，那叫‘千里传音符’！是龙虎山张天师献的仙器！”
“不对不对，我二舅在宫里当差，说是工部一个小官从上古秘籍里学来的...”
半个月后，传言已经变成：“嘉靖皇帝炼成金丹，羽化登仙前赐下法宝，两根竹筒一根铁丝，就能跟阴间的祖宗说话！”
小满听到这些传言时，正在工部试验场调试蒸汽机模型。阿福眉飞色舞地讲着市井传闻，他差点把手中的扳手掉进锅炉里。
“大、大人，现在好些人家都在试呢！”阿福说，“买两根竹筒，拉根麻绳，隔着院子说话。东城王掌柜家，还拿这个叫伙计上菜——前堂一喊，后厨就听见了！”
小满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放下工具，走到窗边。腊月的北京城银装素裹，但坊间巷陌，隐约可见一些人家院子里，真的拉起了细细的绳索。
一个荒诞的念头闪过：这会不会是...大明版的通信革命？
又过了几天，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日小满正在值房整理蒸汽机图纸，忽然听见墙角传来窸窣声。扭头一看，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竹筒，筒口对着他，一根铁丝从竹筒延伸出去，穿过墙壁，不知通往何处。
他正纳闷，竹筒里突然传出声音：“小满？小满在吗？”
是嘉靖皇帝的声音！
小满吓得连忙跪倒：“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竹筒里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清晰可辨：“朕问你，蒸汽机，到底还要多久？朕昨夜又梦见铁龙了，这次龙有八爪，吐着黑烟...”
小满这才明白，皇帝竟然把“通玄传音符”装到了工部！他定了定神，凑近竹筒：“回陛下，密封问题已解决大半，正在试制活塞。若一切顺利，元宵前后可出样机。”
“元宵...”嘉靖的声音顿了顿，“太慢。能不能快些？朕可以加拨银两，再加二十个工匠。”
“陛下，此事急不得。蒸汽之力非比寻常，若仓促而成，恐有炸膛之险。”
竹筒那头沉默良久，传来一声叹息：“也罢，安全要紧。不过每日酉时，你要通过此符向朕禀报进展。”
“臣...遵旨。”
从那天起，小满多了项任务：每天酉时，准时到竹筒前“述职”。嘉靖的问题天马行空，从“蒸汽能不能用来炼丹”到“铁甲船能不能飞”，小满绞尽脑汁，既不能欺君，又不能说得太超前。
渐渐地，他发现这竹筒电话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隔着铁丝，看不到彼此表情，嘉靖说话随意了许多。有时会问些与技术无关的事：
“小满啊，你说朕求仙问道二十载，为何始终不得真法？”
“这个...臣愚钝，不敢妄议天道。”
“但说无妨。这里就你我二人...哦，还有这根铁丝。”
小满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说：“臣以为，天道在人间。陛下若能造出铁甲船，肃清海疆，护万民安康，此功德或许胜于炼丹。”
竹筒那头又沉默了。就在小满以为自己说错话时，传来一声轻笑：“你倒是敢说。罢了，今日就到这里。”
腊月廿三，小年。西苑传来旨意：赐工部虞衡司全体官员岁末恩赏，另特赐小满御制“通玄传音符”两套，准其在家安装。
小满领旨谢恩，心中五味杂陈。他抱着那两套御赐竹筒回家时，发现左邻右舍都挤在巷口围观。
“小满大人回来了！”
“那就是‘千里传音符’吧？”
“听说能跟宫里皇上说话呢！”
小满尴尬地笑笑，快步钻进自家小院。他按照说明，将一套安装在书房和卧室之间——这是嘉靖特别嘱咐的，说“便于朕夜间传唤”。
另一套，他犹豫再三，装在了院墙两边。墙那边住着的是个老翰林，姓陈，致仕多年，平日喜欢吟诗作对，和小满有过几面之缘。
安装完毕，小满试着对竹筒说：“陈老先生？听得见吗？”
片刻后，竹筒里传来苍老而惊喜的声音：“是小满大人？这...这真是神物啊！”
那一晚，两家人隔着墙聊到深夜。陈老先生讲前朝旧事，小满说工部见闻，通过那根细细的铁丝，一老一少竟成了忘年交。
更让小满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陈老先生通过竹筒说：“小满啊，老朽有几个旧友，听闻此物神奇，也想装一套，不知...”
小满愣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东西或许不该只属于皇宫。
他花了三天时间，写了一份《简易传声装置制作指南》，从选竹、削膜、选铁丝到安装要点，写得清清楚楚。然后通过陈老先生，悄悄流传出去。
正月里，北京城出现了奇景：许多人家院墙上，都拉起了细细的铁丝。东家叫西家吃饭，不用扯嗓子喊了；酒楼传菜，后厨和前堂能直接对话；甚至连顺天府的衙役，都用这个在衙门和牢房间传递消息。
百姓们给这东西起了个更亲切的名字：“说话筒”。
当然，传言也越发离奇。有人说这是鲁班秘术重现人间，有人说这是洪武爷显灵赐下的宝物，最离谱的说法是：这是嘉靖皇帝用炼丹炉炼出的仙器，用多了能延年益寿。
元宵节那日，西苑传来好消息：蒸汽机样机终于成了。
小满带着模型进宫演示时，嘉靖罕见地没穿道袍，而是换了身常服。他看着那台铜制机器喷着白气，带动轮子嗡嗡转动，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有此神机，铁甲船有望矣！”
演示结束，嘉靖留下小满单独说话。两人站在万寿宫的廊下，看着西苑各处隐约可见的铁丝网络，皇帝忽然问：
“小满，你实话告诉朕，这‘说话筒’，究竟从何而来？”
小满心头一紧。
嘉靖却笑了：“别紧张。朕知道，这不是仙术，是巧技。但朕喜欢百姓把它当仙术——你明白为什么吗？”
小满摇头。
“因为仙术让人敬畏，巧技让人学习。”嘉靖望着远处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市井炊烟，“若是仙术，百姓只会跪拜；若是巧技，百姓就会仿造。你看，如今满城铁丝，不正是百姓在学吗？”
小满愕然。他一直以为嘉靖沉迷修道不问世事，没想到看得如此透彻。
“朕修道二十载，求的是长生。”嘉靖的声音低了下来，“但这些年渐渐明白，真正的长生不在丹药，在传承。若这‘说话筒’能传下去，若蒸汽机真能成，百年之后，世人提起嘉靖朝，会说‘那时有了能隔空说话的铁丝，有了不用帆就能走的船’——这，或许才是朕该求的长生。”
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碎碎，覆盖了西苑的亭台楼阁，也覆盖了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铁丝上积了雪，偶尔有风吹过，便簌簌落下雪沫，像有什么无形的信息正在其中传递。
小满走出西苑时，回头看了一眼。万寿宫的屋檐下，那个竹筒静静悬挂着，一根铁丝伸向远方，伸向这座古老帝国未知的明天。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而在这里，在这个雪夜，信息正沿着最原始的载体，一寸一寸地，改变着这个世界。
也许，这才是穿越最大的意义——不是带来成品，而是播下种子。
雪越下越大，小满裹紧官袍，踏雪而去。他的身后，紫禁城的轮廓在雪幕中渐渐模糊，只有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在月光下闪着微光，像一张刚刚织就的网，悄悄罩住了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