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留臣,不知有何要事吩咐?”待百官尽数退出大殿,任子信躬身问道。
朱由榔缓步前行,头也不回地反问:“你可知我为何让靳统武等人即刻检修地道?”
“臣以为,自是为备战防患。”任子信紧随其后,恭敬应答。
“战从何来?”朱由榔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语气轻松。
“自然是梁河的胡国柱,或是周遭流窜的匪寇。”任子信不假思索地回道。
“接着说。”朱由榔淡淡颔首,示意他继续。
任子信略一沉吟,斟酌着开口:“陛下以巧计低价囤积海量粮食,足够我等支用半年有余。如今府中流民云集,加之原有村民与旧部将士,总人口已逾六万。乱世之中人口锐减,这六万之众早已不是零散的十几个村落,规模堪比一处中等县城。”他顿了顿,抬眼望向朱由榔,见帝王神色未变,便又续道,“我等手握万余兵力,掌控一方县域,粮草充足。胡国柱等人素来养寇自重,却绝不愿见我等坐大。眼下我等实力初显,其部仅有数千兵力,若放任我军操练成军,于他而言便是心腹大患。故而他们必会趁我等根基未稳,前来斩草除根——既除后患,又能劫掠我等粮草,何乐而不为?”
朱由榔闻言轻笑出声,点头道:“说得在理。在他们眼里,我们不过是养肥了的羔羊,如今正是宰割的好时候。”他说罢兀自笑了起来,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即将到来的恶战于他而言不过是件寻常小事。
可任子信心中却暗自嘀咕:陛下虽以奇计解了粮荒,在经济上手腕惊人,可军事之事非同儿戏,他素来不通兵法,这般轻松莫不是有些盲目乐观?只是这话他不敢明说,只得试探着问:“陛下为何如此从容?”
朱由榔笑而不语,转而反问:“你以为此事是福是祸?”
任子信眉头微蹙,心中暗道“分明是祸”,却又不愿直言冲撞,只得委婉道:“臣以为,祸大于福。”
“哦?何以见得?”朱由榔故作不解,他本以为任子信会直言是祸无福,这般回答倒让他多了几分兴致。
“所谓福,是我军将士终于能得实战锤炼。”任子信缓缓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勉强,“先前虽有过几次剿匪之举,可那些匪寇皆是乌合之众,装备低劣,不堪一击,那般作战经验,与对阵胡国柱麾下的正规官军相去甚远。况且先前剿匪,仅有三千旧部参与,后续扩充的万余新卒,不过是刚拿起兵器的农夫流民,连队列都尚未站整齐,更别提临阵对敌了。此番若与胡国柱交锋,虽凶险万分,却也能让这些新卒在战火中磨合部队、积累经验,真正提升我军战力。再者,若是能侥幸获胜,陛下的威望必将更上一层楼——威明营毕竟是陛下亲军,胜仗便是陛下的荣光,届时府中军民必会更加归心。”
这番话半是实情,半是为了不让朱由榔是为了不让朱由榔动怒的委婉之辞。说完“福”,任子信便面露难色,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显然是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既说明隐患,又不触怒帝王。
朱由榔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温声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直言便是。”
任子信轻咳两声,定了定神,终是直言道:“至于祸端,便在胡国柱部的硬实力上。其部众皆是久经沙场之辈,成分混杂却个个悍勇异常。有随吴三桂南征北战、踏遍半壁江山的老兵,有归降的前明边军精锐,亦有收拢的惯匪悍寇,皆是经无数次血战筛选留下的死士,个个手上沾着鲜血,悍不畏死。更关键的是,我军全为步兵,且多是轻装,兵器不过是刀枪矛戟,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而胡国柱部步骑兼备,骑兵皆是精挑细选的战马,冲击力极强,更配有数门重炮,射程远、威力大,一旦架起炮轰,我等的村落与营寨怕是难以抵挡。”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我等虽有地道可作防御,可那终究只是被动固守的龟壳,只能勉强保命而已,难以主动反击。到时候,我军只能躲在地道中畏缩不出,眼睁睁看着敌军劫掠村落、焚烧粮草,与躲在洞里的老鼠何异?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啊,陛下!”
朱由榔缓缓点头,神色平静地听着任子信的分析。他深知,任子信所言确是这个时代的普遍认知。在所有人眼里,地道不过是绝境中的自保之策,根本无法与装备精良的正规军抗衡。可朱由榔身为后世来人,却亲眼见过史料中地道战的真正威力:那并非只能被动防御的龟壳,而是能将强敌拖入泥潭、反复折磨的利刃。虽短期内难以实现大规模反杀,却能通过无休止的骚扰,对敌军造成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摧残。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地道战》中的场景:日军士兵白天清剿,翻遍田埂、灶台、水井,却连半个人影都寻不到。夜晚宿营,刚合上眼,便会传来冷枪暗雷,吓得整夜不敢卸甲安睡,连生火做饭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引来地道中的袭击。长期的睡眠剥夺与未知恐惧,会让最悍勇的士兵也变得精神恍惚、暴躁易怒;对“地下威胁”的本能忌惮,会让他们见了任何可疑的洞口便下意识退缩,即便上级强令清剿,也会因“怕进地道、怕中埋伏”而消极怠工;而装备优势无法发挥、清剿屡屡受挫的挫败感,终将消磨殆尽他们的斗志,甚至出现逃兵、抗命之事。当年八路军正是凭借这看似简陋的地道,硬生生牵制了数倍于己的强敌,越战越勇,硬生生在绝境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这些道理,没有实战检验,说与明朝人听亦是枉然。朱由榔只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见朱由榔依旧笑意不减,任子信心中更是犯嘀咕:陛下莫不是被先前收割粮商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这般盲目乐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敢再多言。
“朕有一事要你去办。”朱由榔忽然开口,语气转为郑重。
“陛下请吩咐。”任子信立刻躬身领命。
“你从锦衣卫中挑选几个信得过的精干之人,潜入清廷地界散播消息。”
任子信面露疑惑:“不知陛下要散播何种消息?”
“就说胡国柱即刻便要率军攻打忠明府。”朱由榔沉声道。“就说胡国柱已集齐数万精锐,即刻便要率军攻打忠明府,扬言要踏平我等的村落,抢夺粮草,屠戮军民。”
任子信眉头皱得更紧,满心困惑:“陛下此举何意?”
“收揽民心。”朱由榔一字一顿地说,语气里透着一股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恍惚间,竟似化作了他心中那位偶像的模样,正于乱世之中,挥斥方遒,擘画乾坤。
“可是陛下,赌场鱼龙混杂,若消息传开,赌场中的客商将消息带回府内,必会人心惶惶,恐生叛徒,甚至引发百姓出逃啊!这等效用如何收揽民心哪?”
“这正是朕要的。”朱由榔淡淡道,“从明日起,赌场关停。此消息只许在外散播,严禁传入府内半步。”
任子信这才恍然大悟,却仍不解其中关键:“可陛下,对外散播危机,与收拢民心有何关联?”
“你且按朕的吩咐去做便是。”
“你再开一家当铺,杀价要狠。”朱由榔补充道。
任子信愈发困惑:“陛下,府中百姓多是农民与流民,虽前段时间炒烟票、置房产赚了些银钱,却无多少值钱资产可典当。开设这么一家杀价狠辣的当铺,既不能盈利,又容易得罪百姓,这如何能收拢民心?”
朱由榔依旧笑而不语,忽然想起什么,又叮嘱道:“对了,散播的消息务必夸大其词——将胡国柱部说得如天兵天将般不可战胜,而我等不过是些手持镰刀斧头、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任子信听得云里雾里,愈发摸不着头脑。可朱由榔却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不愿再多解释。
“好了,你退下吧。”朱由榔摆了摆手,向一旁的安福递了个眼神。安福会意颔首。
任子信见帝王不愿多言,只得躬身道:“臣告退。”说罢转身退去,心中却满是疑惑,暗忖陛下此番操作究竟暗藏何种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