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西跨院的窗棂上簌簌作响。书房里却暖融融的,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案上那堆《周礼》注本泛着温润的光。贾宝玉裹着件石青色的貂皮大氅,指尖捏着支狼毫,正对着“夏官司马”篇里的“军制”条目凝神苦思,案头散落的素笺上,已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连“战车与骑兵配比”“粮草转运路线”这类细枝末节都没放过。
“爷,柳公子刚差人送来封信,说他托人打听了,今年省试的主考官是李大人,从前做过兵部尚书,最看重‘经世致用’,尤其不喜空谈兵法。”茗烟搓着冻红的手进来,见他面前摆着的《武经总要》已被翻得卷了边,书页间还夹着几张手绘的古代战阵图,忍不住咋舌,“您连这个都要学?省试考的是《周礼》,又不是兵法。”
贾宝玉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墨灰,他指着“夏官司马掌邦政,统六军”一句道:“你不懂。《周礼》夏官篇讲的是军制,李大人曾任兵部尚书,若考题涉及‘军政’,只引经文不谈本朝边患,便是纸上谈兵。”他从书堆里翻出林如海的《边防备忘录》,指着其中一段“本朝骑兵不足,难敌蒙古铁骑”的记载,在素笺上写下“《周礼》战车制于今日之三用”:一用“战车结阵”阻骑兵冲锋,可仿周代“鱼丽阵”;二用“战车载粮”,解决边军粮草转运难;三用“战车改营垒”,驻兵时环车为营,省却筑城之劳。每条后面都注着“可参《汉书·卫青霍去病传》车骑协同战例”,字迹工整,连墨色浓淡都力求均匀。
正写得入神,忽闻窗外有轻叩声,抬头便见黛玉披着件月白色的斗篷,立在廊下的红梅旁,雪落在她的鬓角,像落了层碎玉。“进来暖暖吧,外面雪大。”他忙起身开窗,一股寒气裹着梅香涌进来,黛玉手中的食盒上,已积了层薄薄的雪。
“听雪雁说,你这几日都在琢磨军制?”黛玉坐下时,将食盒推到他面前,里面是一碟刚蒸好的山药糕,还温着,“前儿整理父亲的旧书,见有本《历代军制考》,里面提到周代‘寓兵于农’与本朝‘卫所制’的异同,或许对爷有用。”她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纸,是她手抄的笔记,在“卫所制弊端”一条下,用红笔标着“兵士屯田不足,多逃亡”,旁注“可仿周代‘均人’掌均地政,让卫所兵士按田亩服役,免其家人赋税,或能减少逃亡”。
贾宝玉看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扬州舟中,林如海曾叹“本朝卫所制已积重难返,兵士多是流民充数,毫无战力”,那时他只当是老人闲谈,如今才懂其中深意。“林姑父当年巡盐时,怕是早就看出边军积弊了。”他摩挲着笔记上的红痕,见黛玉指尖冻得发红,便取过炭盆边的暖手炉塞给她,“下次让雪雁送来便是,何苦自己跑一趟。”
黛玉捧着暖手炉,眼尾泛起淡淡的红:“左右在屋里也是看书,不如来看看你这‘夏官大人’研究出什么兵法了。”她瞥见案上的战阵图,忽然指着其中一幅道:“这个‘雁行阵’,父亲说过,最怕侧翼受袭,若在阵尾加两队骑兵策应,便能攻防兼顾。”她随手拿起笔,在图上添了两个小小的骑兵符号,笔触虽轻,却透着股难得的笃定。
待黛玉走后,贾宝玉将她抄的笔记仔细夹进《周礼》,忽然发现食盒底层还压着张笺纸,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披着铠甲,旁边写着“愿爷如周之司马,护国安邦”。他对着那小画笑了半晌,忽然起身从书箱里翻出本《本朝边军志》,连夜整理出“卫所制改良三策”,每策都附上“周代军制参照”“本朝实例”“实施步骤”,直写到窗纸泛白,才发现砚台里的墨已冻成了冰。
次日清晨,贾政来看他时,见案上除了《周礼》注本,还摆着《九边图志》《军储考》这类冷僻书,不由得皱起眉:“省试考的是经义策论,你研究这些做什么?”
“父亲,《周礼》夏官篇说‘司马掌邦政’,这‘邦政’便含军政。”贾宝玉指着案上的策论草稿,“李大人曾任兵部尚书,若策论能将周代军制与本朝边患结合,提出切实可行的改良之法,必能得他青眼。”他翻出“卫所制改良三策”,指着其中“按田亩服役”一条道:“周代‘均人’掌均地政,让农人按田亩出兵赋,既不失农时,又不误军情。本朝卫所兵士若能按屯田多少定服役时长,田多者多服役,田少者少服役,再免其家人赋税,兵士自然愿留。”
贾政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却抓起笔,在“实施步骤”旁添了句“需先在蓟州卫试点,成功后再推广”,又道:“你姑父当年也提过类似的法子,只是触动了太多人利益,没能推行。写策论时切记,只谈‘试点’,别谈‘全国推广’,过刚易折。”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贾宝玉忙在策论上添了“试点三忌”:一忌“操之过急”,需先查蓟州卫田亩实数;二忌“一刀切”,需按肥瘦分等定役期;三忌“夺官吏利益”,可许试点官员“事成后升一级”。改完再读,先前那股书生气的锐劲淡了,多了几分官场的圆融,却又不失锋芒。
腊月十五那日,周先生来评点策论,见了这篇《论夏官司马与本朝卫所制》,捻着胡须赞道:“有林公当年的影子了。”他指着“试点”一节道:“你能想到‘先试点再推广’,可见已懂‘为政不在急’的道理。只是这里——”他点在“引用王莽仿周制改军制”一句上,“王莽败在‘全盘照搬’,你却要强调‘取其神而遗其形’,区分开‘周代军制的核心理念’与‘具体形式’,才更稳妥。”
送走周先生,贾宝玉立刻重写策论,在“借鉴周代”前加了段“制度如衣,需量体裁衣。周代战车合于当时,本朝骑兵合于今日,取其‘寓兵于农’之神,而非‘战车之形’”,写完只觉通体舒畅,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
入夜后,雪下得更大了,映得书房如同白昼。贾宝玉铺开纸,开始默写《周礼》全文,写到“冬官考工记”时,忽然想起黛玉说“父亲曾说,考工记里的匠人技艺,与本朝官窑烧瓷有相通处”,便取过《天工开物》,对照着整理出“周代工艺与本朝实业之联系”,从“轮人制车”谈到“本朝造车术改良”,从“陶人制甗”谈到“官窑瓷器火候控制”,竟又写出篇策论草稿。
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年轻却沉静的脸。墨汁冻住了,便用炭盆焐化了再写;手指冻僵了,便凑到炭盆上烘暖了再握笔。窗外的红梅在雪中开得愈发精神,暗香浮动,与墨香交织在一起,成了这个寒夜最动人的气息。
天快亮时,他终于默完了《周礼》全文,厚厚的八卷,竟无一处错漏。放下笔,才觉腰酸背痛,可看着那工整的字迹,忽然想起穿越前导师说的“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经得住打磨”,此刻才算真正懂了其中滋味。
雪停了,晨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叠策论草稿上,泛着淡淡的金光。贾宝玉伸了个懒腰,见砚台里的墨又冻成了冰,却笑了——这点冷,比起胸中那团火,又算得了什么?他知道,离省试还有三个月,前路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要熬,但只要案头的笔还在,窗外的梅还开,那些藏在典籍里的智慧,总会慢慢长成能为心上人遮风挡雨的力量。
他取过黛玉送来的《历代军制考》,在扉页写下“知行合一”四个字,笔尖落下时,比昨日又沉稳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