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放榜那日的喧嚣尚未散尽,西跨院的书房已复归寂静。贾宝玉将“案首”的捷报小心折好,压在《周礼注疏》的封皮之下,仿佛那纸荣耀不过是块寻常镇纸。案头新换的砚台里,松烟墨正被磨得愈发浓稠,映出他眼底未散的倦意——府试结束不过三日,他已将精力尽数投入到省试的筹备中。
“爷,柳公子差人送了套《历代典章制度考》来,说是省试常考《周礼》,这书里收了前朝七位大儒的批注。”茗烟抱着沉甸甸的书册进来,见案上摊着的《大戴礼记》已被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连页眉都写满了“与《周礼》天官篇对照”“此条可证周代官制演变”的小字,不由得咋舌,“您这刚歇了三日,又开始熬了?周先生不是说,省试在三月,还有半年功夫吗?”
贾宝玉头也未抬,指尖在“六官分职”四字上轻轻叩击:“半年?你算算,《周礼》六篇,每篇需精读十遍,还要比对《礼记》《左传》里的佐证;历代典章得失,需从夏商周查到本朝,光案例就得整理百余个;策论要练到‘下笔即合程式’,至少得写五十篇——哪样不要功夫?”他忽然停笔,从书堆里翻出林如海遗留的《江南乡试策论选》,指着其中一篇《论天官冢宰之职》道,“你看这篇,作者只引了《周礼》原文,却没提汉代王莽依《周礼》改制的败局,若省试遇着这类题,只谈古不谈今,便是纸上谈兵。”
说话间,他已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周礼》现世之用三忌”:一忌“泥古不化”,如王莽仿周制改官名而乱政;二忌“断章取义”,若单引“以九赋敛财贿”而不谈“以九式均节财用”,便成苛政;三忌“脱离实际”,周代井田制不适用于本朝,强行比附只会误国。字迹刚劲,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与往日那略显飘逸的笔锋截然不同。
茗烟见他写得入神,悄悄退到外间,却被廊下的动静惊得回头——林黛玉的丫鬟雪雁正提着食盒站在阶下,见了他便轻声道:“我家姑娘说,宝二爷这几日怕是又在啃冷馒头,让小厨房炖了锅冰糖雪梨,说润肺。”食盒打开时,清甜的香气漫开来,里面还躺着一叠细巧的梅花酥,酥皮上点着胭脂红的花芯,显然是黛玉亲手捏的。
“替我谢林姑娘。”贾宝玉接过食盒时,指尖触到盒底贴着的小笺,展开一看,是黛玉清秀的字迹:“《周礼》地官篇‘遗人掌邦之委积’条,可参《汉书·食货志》‘常平仓’制度,前日整理父亲旧稿见此,或对爷有用。”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粮仓简笔画,旁边注着“委积即周代粮仓”。
他望着那笔画稚嫩的粮仓,忽然想起扬州回程的舟中,黛玉捧着林如海的《漕运札记》,逐字逐句为他讲解“汉代常平仓与周代委积的异同”,烛火映着她认真的侧脸,让枯燥的典章制度都染上了几分暖意。此刻将小笺夹进《周礼》的“地官篇”,纸页间仿佛还留着那日舟中的烛香。
“把这碗雪梨汤送到潇湘馆去,就说我谢林姑娘的点拨。”贾宝玉将汤碗递回给雪雁,又从书箱里取出一本《本朝典章辑要》,“再劳烦姑娘,帮我查一查户部去年修订的‘仓储则例’,看看与《周礼》委积制度有几分相合。”
雪雁刚走,贾政便踱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件石青色常服,手里捏着本《近科省试墨卷》,见案上除了经史典籍,竟还摆着《漕运志》《盐法考》这类实务书,眉头不由得舒展了些:“听说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原是在啃这些硬骨头。”他拿起那本《历代典章制度考》,见扉页上已写满了批注,其中“唐代三省六部制实脱胎于周礼六官”一条旁,还贴着张小纸条,记着“贞观年间吏部尚书与周代天官冢宰职权对比表”,不由得点头,“周先生说你‘府试策论已有三分经世意’,看来不是虚言。”
贾宝玉起身行礼,顺势将话题引向实务:“父亲,儿子近日读《周礼》天官篇,见‘小宰掌建邦之宫刑’,似与本朝都察院职能相近,却不知具体运作中,如何避免‘宫刑过苛而失人心’?”这问题来得突然,却切中要害——他昨日整理案例时,发现本朝三位御史因弹劾权贵反被构陷,皆因“监察权无制约”,正想找贾政讨教官场实例。
贾政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得如此具体,沉吟片刻道:“周代小宰有‘宰夫’监督,本朝都察院则有‘御史互纠’之制,看似相似,实则不同。”他走到案前,取过笔在纸上画了个简易的职官图,“你记着,凡权力皆需制衡,但制衡之度最难拿捏——过松则贪腐生,过严则无人敢任事。林姑父当年巡盐,就曾说过‘御史如秤,轻重得当方为良’。”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贾宝玉忙取过纸笔记录,连贾政无意中提及的“某御史因细故弹劾县令,反致地方政务停滞”的案例都一一记下,末了还特意注上“可证《周礼》‘纠职而不越职’之深意”。待贾政走后,他将这页笔记贴在《周礼》“小宰”篇的末尾,忽然明白省试考《周礼》,原是要考“如何从古籍中悟出现世治理的分寸”。
暮色渐浓时,他开始临摹《九成宫醴泉铭》。省试对卷面要求极严,一笔一划都需合乎法度。手腕悬得发酸,便用布带将小臂绑在竹杆上练习;笔锋稍有偏斜,便撕下重写,一日下来,废稿能堆满半间屋子。雪雁来取食盒时,见他右手食指磨出了个豆大的茧子,回去说与黛玉听,当晚便有个绣着护指套送到了书房——月白色的软缎上,用银线绣着几株兰草,针脚细密,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夜深人静,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贾宝玉翻开林如海的《科举手札》,其中一页写着“省试考官多为老成持重者,不喜新奇之说,策论需‘引经有根,论事有据,献策有方’,三者缺一不可”。他对着这行字静坐良久,忽然取过前日写的《论周代井田制》,一把撕得粉碎——那篇策论里,他曾主张“仿井田制限田亩”,如今想来,虽引经充分,却未考虑本朝人口激增的现实,恰犯了“脱离实际”的忌讳。
重新铺纸时,窗外已飘起细雪。他写下新的策论题目:《周礼田制与本朝农桑利弊考》,开篇便直言“井田制可行于三代,不可行于今日,非制度不善,乃时势异也”,接着细数本朝耕地与人口的比例,引用江南巡抚“均田不如均税”的奏疏,最后提出“按亩产定税,以税银补贴贫农”的具体措施,既照顾了《周礼》“均平”之意,又贴合本朝实际。
写到酣处,他竟忘了时辰,直到晨鸡报晓,才发现烛台已换了三回,砚台里的墨也磨尽了最后一滴。推开窗,雪后的晨光扑面而来,映得案上那叠新写的策论泛着淡淡的光泽。他伸了个懒腰,见指节处的冻疮又裂开了小口,渗出血珠,却浑不在意——比起半年后的省试,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艳,贾宝玉摘下最饱满的一枝,插进黛玉送来的青瓷瓶里。花香混着墨香漫开来,让满室的书卷气都添了几分暖意。他知道,前路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夜,要在青灯黄卷中熬过;但只要案头的墨香不断,窗外的红梅不败,那些藏在典籍里的智慧,总会慢慢长成护佑彼此的力量。
他重新坐下,将《周礼》“春官宗伯”篇铺开,朱笔落下时,比昨日又沉稳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