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西跨院的书房近来总亮到深夜。窗纸上的竹影被烛火映得摇摇晃晃,像极了贾宝玉案头那支快要磨秃的狼毫——自县试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八的消息传来,这屋子便成了贾府最安静也最热闹的地方:安静在笔墨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热闹在满案堆叠的书卷与砚台里不断凝结的墨冰。
“二爷,该添炭火了。”袭人捧着个红铜手炉进来时,见贾宝玉正对着幅《畿辅水利图》出神,鼻尖冻得发红,手里的笔悬在半空,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她将手炉塞进他怀里,瞥见案上的《农桑辑要》,书页边缘都卷成了波浪形,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连“某地土壤酸碱度宜种黍”这样的细节都用朱笔标了出来。
贾宝玉回过神,哈了口白气搓搓手:“袭人,你看这处——”他指着图上标注“永定河淤塞段”的地方,“去年秋天暴雨冲垮了堤岸,沿岸良田全淹了,县试若考‘治水’,我得把‘疏淤固堤’的具体步骤写清楚,光说‘治水需顺其性’可不行。”
袭人哪懂这些,只帮他把砚台里的墨块重新研开:“前儿柳公子送来的那包‘松烟墨’真好,磨出来又黑又亮,比咱们府里的贡墨还顺溜。”她见案角堆着的考篮里,除了笔墨纸砚,还整整齐齐码着三本线装书:《近五年县试墨卷精评》《钦定策论规范》《顺天府风物考》,每本都包着新换的蓝布书皮。
“柳砚那人,心思细得很。”贾宝玉翻开《顺天府风物考》,里面夹着张柳砚亲笔绘的地图,标注着“本县粮仓位置”“常发水患区域”“特产作物分布”,连“李考官常去的茶寮”都画了个小茶杯记号,不由得笑出声,“他说李大人最看重‘接地气’的策论,光引经据典没用,得说清‘顺天府哪条河该修、哪片地该种’才行。”
正说着,茗烟抱着捆书撞进来,棉袍上沾着雪粒:“二爷!您要的《顺天府志》我借来了!掌柜的说这是孤本,得赶紧看赶紧还!”他抖着身上的雪,眼睛瞪得溜圆,“刚才在门房听周瑞家的说,薛大爷也在准备县试,还请了个前科举人当老师呢!”
贾宝玉接过那本泛黄的《顺天府志》,指尖抚过“嘉靖年间蝗灾治理案”的记载,头也没抬:“薛蟠?他能静下来看书?”
“可不是嘛!”茗烟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薛姨妈放话了,只要薛大爷能中个秀才,就给他捐个同知当当。不过我瞅着悬——方才路过薛大爷的书房,还听见他跟人掷骰子呢。”
贾宝玉没接话,只把《顺天府志》里“农灾应对”的章节折了角,又从抽屉里翻出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上面是他亲手抄的“策论素材库”:左边列“经史论据”,右边写“本地实例”,比如《论语》的“不违农时”对应“顺天府春耕习俗”,《资治通鉴》的“兴修水利”对应“永定河历代治理案”,密密麻麻写了三十多页。
“二爷,您这册子比先生给的讲义还全乎。”茗烟凑过去看,忍不住咋舌,“这‘本地实例’都记到十年前了,您咋知道这么多?”
“前儿去拜访林姑父旧部张御史时,他给的《顺天府政务档案》抄本。”贾宝玉用笔尖点了点“万历年间旱灾减税令”那条,“你看这条,当年李大人正好在户部当差,策论里提一句,他保准眼熟。”
说话间,窗外飘起细雪,落在窗棂上簌簌作响。袭人端来碗热腾腾的八宝粥:“二爷趁热吃,这是林姑娘让人从潇湘馆送来的,说里面加了桂圆和莲子,补脑子。”
粥碗旁压着张素笺,是黛玉清秀的小楷:“夜读需节制,见字如面。附《策论易错点补遗》,李大人最恶‘数字错漏’,如‘亩产三石’不可写作‘三担’,切记。”
贾宝玉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补遗上列着十条,条条戳中要害:“引用古籍需注版本”“提及官职需写全称”“钱粮单位需统一”,甚至连“行文忌用生僻字”都特意标了红——他前日写策论时顺手用了个“畎亩”的“畎”,当时还觉得古雅,原来李大人阅卷最嫌这类“掉书袋”的字。
“林姑娘心思真细。”袭人在一旁叹道,“她身子骨那样,昨夜准又熬到半夜。”
贾宝玉把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荷包里,舀了口粥,甜香混着暖意漫开。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去潇湘馆时,见黛玉正对着本《春秋》出神,案上堆着的《策论选》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顺天府漕运数据”,墨迹里还掺着点咳出来的血丝,当时心就揪了一下。
“茗烟,去库房把那盒‘川贝枇杷膏’取来,给林姑娘送去。”他放下粥碗,从书架上抽下本《算学启蒙》,“顺便告诉林姑娘,我把‘亩产换算表’抄好了,让她别再熬夜算那些数字。”
茗烟刚走,贾政便掀帘进来。他没像往常那样查功课,只站在书架前扫了眼,目光在《农桑辑要》《水利考》这类“实用典籍”上停了停,又落在案角那堆写满批注的墨卷上。
“这些日子,倒真见你静了心。”贾政拿起本墨卷,见上面用红笔改得密密麻麻,连“此处应加‘本县去年税银数据’”这样的批注都写得极细,不由得点了点头,“明日我休沐,带你去见张御史,他当年考过县试第一,让他给你讲讲答题的窍诀。”
贾宝玉愣了愣,连忙起身行礼:“谢父亲。”
贾政摆了摆手,转身时忽然道:“你林姑父当年常说,‘读书不在多,在能用’。你现在做的,比只会背经书的酸儒强。”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块玉佩,上面刻着“明志”二字,“这是我年轻时应考带的,你拿着。”
玉佩触手温润,贾宝玉捏在手里,忽然想起黛玉说过,贾政当年也是个爱读书的,只因屡试不第才走了捐官的路子。原来那些严厉的苛责背后,藏着这样深的期盼。
雪下得密了,书房的灯却越发明亮。贾宝玉摊开新的稿纸,在“策论结构”下写:“开篇引《尚书》‘食哉惟时’破题,中段分‘农、水、税’三点,每点都用‘经史+顺天府实例’论证,结尾提‘今冬需备春耕种子’的具体建议。”
烛火跳了跳,映着他清瘦的侧脸。案上的《顺天府志》《农桑辑要》《策论选》摞得整整齐齐,像座小小的山——他知道,这座山不仅是为了县试,更是为了能在将来,有足够的力量护住那个总爱咳、总爱蹙眉的姑娘,护住这个藏着太多故事的贾府。
夜深时,雪光从窗纸透进来,与烛火交织成一片朦胧的白。贾宝玉揉着发酸的肩膀,忽然发现砚台里的墨冻住了,便呵了口热气,用墨锭慢慢研磨。磨着磨着,竟在墨香里睡着了,梦里他抱着县试榜首的榜单,站在潇湘馆的海棠树下,黛玉笑着朝他伸手,鬓边别着朵初开的红梅。
“二爷,醒醒。”袭人轻轻摇他,“天都亮了,柳公子在门口等您呢,说要陪您去张御史家。”
贾宝玉猛地坐起,见窗纸上已透着天光,案上的稿纸落了层细雪似的白霜,而那本《顺天府志》的“春耕准备”章节上,不知何时被人添了行小字,是黛玉的笔迹:“种子需选饱满者,我已托人从扬州带了些新育的稻种,明日给你送来。”
他捏着那张纸,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的苦读,这青灯黄卷的煎熬,都值了。窗外的雪还在下,可他心里却像揣了团火,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