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小满总带着湿热的暑气,白云山脚下的“清茗寮”茶寮却透着沁人的清凉,老茶树的枝叶垂在竹檐下,沾着晨露,空气里弥漫着凤凰单丛的兰花香。陈晓明踩着青石板走到茶寮前时,寮主阿珠正对着一壶泡坏的茶汤发愁——原本橙黄透亮的茶水,此刻竟浑浊发黑,杯底沉着细碎的茶渣,像被揉碎的枯叶,更怪的是,茶水入口先是苦涩,咽下去却泛起一股刺喉的腥气,完全没有单丛应有的回甘。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阿珠的手还沾着茶渍,指尖被茶梗划破,贴着创可贴,“这已经是第五壶了,前几壶的铁观音、普洱,泡出来全是这味道。昨天有个老茶客喝了一口,当场就吐了,说像是喝了‘苦胆汁’,再也不敢来了。附近的茶农说,是山里的‘茶神’发怒了,怪我们不敬重茶树,才让茶叶变了味。”
陈晓明接过茶杯,浑浊的茶水表面浮着一层油膜,散去的热气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平衡之力探入的瞬间,他“看到”了纷乱的画面:日军冲进茶寮,刺刀挑翻了茶桌,茶农们被赶到茶园,被迫采摘未成熟的茶叶;一个穿粗布衫的老者抱着茶籽,躲在茶树丛里,被发现时,将茶籽塞进土里,自己被刺刀捅穿了胸膛,鲜血染红了茶树根……
“这茶寮……抗战时遭过祸?”陈晓明问道。清茗寮是白云山最老的茶寮,阿珠的祖父林伯公是当年的寮主,也是有名的种茶能手,据说他培育的“蜜兰香”单丛曾得过南洋茶叶博览会金奖,却在抗战时被日军强征,林伯公为了保护茶种,死在了茶园里,茶寮也荒废了十年,直到阿珠的父亲长大后才重新开张。
阿珠引着他走到茶园深处的老茶树下,树干上还留着刀砍的痕迹,树根部的土壤泛着暗红色,像是渗过血。“我公公用命护住的就是这几棵老茶树,”阿珠抚摸着树干上的刀痕,声音发颤,“日军说要把茶树挖了种鸦片,公公拼死阻拦,他们就把他绑在茶树上……后来乡亲们偷偷把他埋在茶树下,说这样他就能永远陪着茶树了。”
她从茶寮的樟木箱里翻出一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包茶籽,用油纸层层包裹,上面写着“蜜兰香种,民国三十一年春”,字迹是林伯公的,旁边还压着一张字条:“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吸天地灵气,聚日月精华,需用心侍弄,不可躁进,更不可夺其性。吾孙若见此,切记守好茶园,让茶香传下去。”
陈晓明捏起一粒茶籽,外壳坚硬,内里却透着微弱的生机。平衡之力顺着茶籽蔓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伯公的执念——那是对茶树的爱惜,对制茶初心的坚守,这种执念附着在老茶树和茶籽上,看到如今的阿珠为了增产,用化肥催芽,缩短发酵时间,甚至往茶叶里掺香精,才会让茶汤变味,其实是想唤醒她对茶的敬畏之心。
“不是茶神发怒,是你公公的执念在‘护茶’。”陈晓明将茶籽放回布包,“他当年用命保住茶种,是想让后人喝到最纯正的茶香,看到你急功近利,坏了茶叶的本性,才会用这种方式提醒。”
阿珠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抓起一把刚采的茶叶,叶片肥厚却缺少光泽:“公公总说,好茶叶是‘天养人培’,要等露水干了再采,要让茶叶在竹匾里自然发酵,急不得。这几年游客多了,我嫌传统方法慢,才用了机器……是我贪多,丢了祖宗的规矩。”
正说着,茶寮的竹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山风吹进,将竹匾里的茶叶吹得翻动起来,其中几片老茶叶落在阿珠的手心,叶片上的纹路清晰,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那包茶籽从樟木箱里滑出,落在茶园的土地上,像是在催促什么。
“他在等你回归传统。”陈晓明指着老茶树,“把化肥停了,用草木灰当肥料;采茶用手工,只采一芽二叶;发酵用竹匾,让茶叶跟着山里的湿度和温度慢慢变,他会看到你的成意的。”
阿珠攥着那几片老茶叶,突然跪在老茶树下,对着树根磕了三个头:“公公,孙女儿错了!我这就按您的法子做,再也不糊弄了,一定让大家喝到真正的‘蜜兰香’!”
接下来的一个月,阿珠停了所有的批量订单,专心侍弄茶园。她请回了村里的老茶农,跟着学手工采茶,凌晨四点就上山,等露水干了才开始采摘;发酵时,她守在竹匾旁,根据天气调整通风,夜里还起来翻茶,像照顾孩子一样精心;炒茶时,她不用电炒锅,而是用祖父传下来的铁锅,柴火控制火候,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就用布带绑着继续炒。
陈晓明几乎每天都来茶寮,有时帮着翻茶,有时坐在竹椅上,看着阿珠在茶灶前忙碌。平衡之力顺着铁锅的温度渗入茶叶,他能感觉到老茶树的能量在慢慢恢复,土壤里的暗红色渐渐褪去,冒出细小的蚯蚓,那是土壤肥沃的迹象。有一次,炒茶时突然下起小雨,阿珠担心茶叶受潮,急得直掉眼泪,雨却在竹匾上方突然拐了个弯,像是有股力量在护着茶叶,老茶农说:“是伯公在帮你呢。”
一个月后,第一批用传统方法制作的“蜜兰香”出锅了。阿珠泡了一壶,茶汤橙黄透亮,兰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入口微苦,咽下去后,喉头泛起甘甜,余韵悠长,正是老茶客们怀念的味道。樟木箱里的茶籽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有两粒裂开了小口,冒出了白色的芽。
重新开张那天,老茶客们闻讯而来,喝到第一口茶,都激动地说:“是这个味!是伯公当年的‘蜜兰香’!阿珠,你没丢你公公的脸!”
有个在城里开茶馆的老板想高价收购,阿珠却摇了摇头:“这茶不多,得留给懂它的人喝。我公公说了,茶是用来养心的,不是用来赚钱的。”
陈晓明离开茶寮时,夕阳正透过茶树的枝叶,在茶园里洒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他回头望了一眼,阿珠正坐在老茶树下,给刚发芽的茶籽浇水,动作轻柔,像是在与祖父对话。
他知道,林伯公的执念已经解开,他的爱与守护没有随着岁月深埋地下,而是化作了茶香的魂,融入了每一片茶叶里,融入了阿珠的手法里,继续守护着这份跨越战火的匠心,守护着茶寮里的市井之味。
回到陈记凉茶铺,阿珠特意送来一小包新茶:“陈先生,这是今年的头春茶,您尝尝,算我谢您的。”
陈晓明泡了一壶,兰花香在屋里弥漫开来。远处的白云山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山腰的茶寮亮着灯火,像一颗镶嵌在绿海里的明珠。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茶农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时光的茶树上,采摘着最朴素的甘甜,让每一口茶汤,都能在岁月里,品出生活的本味。
而那些藏在茶香里的执念,那些刻在茶籽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小满的雨水,滋润着茶园的土壤,让市井的回甘,永远留在粤海人的舌尖上,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