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品鉴定会的成功,如同一剂强心针,让清纺联盟上下士气高涨。订单询价单雪片般飞来,几家南方来的大客户甚至直接带着汇票守在厂里,就为了能抢先拿到首批量产的新型纺机。生产计划排得满满当当,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日夜不息,工人们干劲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联盟更加辉煌的未来。
伊万诺夫和技术团队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边要指导生产部门消化新工艺,确保产品质量,一边还要根据客户反馈,着手规划下一代机型的改进方案。他那带着口音的中文在车间里回荡,成了最独特也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陆子谦却并未被这表面的繁荣冲昏头脑。张弛带来的关于“龙叔”和可能存在的“非商业层面压力”的消息,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时时提醒他危机并未远离。他一面指挥着顺子抓紧生产、确保交付,一面让张弛继续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同时,他自己也更加频繁地往省轻工厅和市里跑,加强与上级主管部门的沟通,巩固联盟在官方层面的正面形象和地位。
这天下午,陆子谦刚从市里汇报工作回来,办公室主任就面色凝重地递给他一份刚刚收到的传真。
“厂长,您看看这个。”
陆子谦接过传真纸,目光一扫,眉头立刻锁紧。这是一份来自“省工业企业技术引进与合规性审查办公室”的正式通知函。函件措辞官方而严谨,指出根据相关条例和部分“群众反映”,省里将组织专家小组,于三日后对清纺联盟“Sq-1型气流纺纱机”的技术来源、研发过程、知识产权归属以及是否存在违规使用境外技术或资金等情况,进行专项审查。要求联盟准备全部相关技术资料、研发记录、财务账目以备查验。
“合规性审查?”陆子谦心中冷笑,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够大的。在技术鉴定刚刚获得巨大成功,市场前景一片大好的当口,突然来这么一出,其用意不言而喻。所谓“群众反映”,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厂长,这……这分明是来找茬的!”办公室主任愤愤不平,“咱们的技术明明是自主创新的,所有研发记录都在,伊万工程师他们都可以作证!”
“我知道。”陆子谦将传真轻轻放在桌上,脸色平静,但眼神已然冰冷,“该准备的资料,一样不少,全部准备好。通知伊万诺夫和财务科、技术科的负责人,下午四点,小会议室开会。”
会议上,得知此消息的众人都感到义愤填膺,尤其是伊万诺夫,激动得脸都红了:“这是污蔑!我可以拿我的名誉和专业知识担保,这项技术完全是独立研发的!所有理论推导和实验数据都有记录!”
“伊万,别激动。”陆子谦安抚道,“清者自清。但我们也要做好充分准备。这次审查,来者不善。我要求,所有提供的资料,必须真实、完整、逻辑清晰,尤其是涉及技术路线选择、关键参数确定过程的记录,要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财务方面,所有研发投入的账目,必须清晰可查,与任何境外资金完全切割。”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语气沉稳却带着力量:“这是一场战斗,一场不在车间、不在市场,却在会议室和文件堆里的战斗。对手想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泼脏水,拖延我们产业化的步伐,甚至想从根本上否定我们的成果。我们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散会后,陆子谦单独留下了张弛。
“弛哥,这个‘合规性审查办公室’,你了解多少?”
张弛摇了摇头:“以前没怎么打过交道,是新成立的部门,挂在省计委下面,权力不小。关键是,谁在推动这次审查?”
“还能有谁?”陆子谦哼了一声,“‘三合兴’的‘龙叔’,能量果然不小,手都能伸到这种地方了。这是阳谋,逼我们应对,消耗我们的精力,如果能找到哪怕一丝丝的瑕疵,就能大做文章。”
“那我们……”张弛面露忧色。
“兵来将挡。”陆子谦眼神锐利,“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个明白。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你想办法,摸清楚这次审查小组的成员构成,特别是组长和核心专家是谁,他们的背景和倾向。我们要做到知己知彼。”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审查小组一行五人,在一位姓周的处长带领下,准时抵达清纺联盟。周处长四十多岁年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话语不多,但眼神透着一股审视的味道。随行的几位专家,也多是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审查过程枯燥而漫长。会议室内,堆满了如山的图纸、实验记录、采购清单和财务凭证。专家们的问题细致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从最初的技术构想灵感来源,到每一个零件的选型依据,再到研发经费的每一笔支出,都追问到底。
伊万诺夫作为技术总负责人,承担了最主要的解释工作。他凭借着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对研发过程的全程参与,应对得虽然辛苦,但倒也条理清晰,数据翔实。遇到某些过于刁钻、甚至带有诱导性的问题时,陆子谦则会适时插话,从项目管理、政策合规等角度进行补充说明,滴水不漏。
一连两天,审查都在这种高度紧张的氛围中进行。对方似乎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但也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第二天审查结束,送走审查小组后,伊万诺夫瘫坐在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陆厂长,这比连续加班一个月还要累。”
陆子谦给他倒了杯水:“辛苦了,伊万。你应对得很好。”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他注意到,那个周处长,在翻阅伊万诺夫的个人档案和聘用合同时,停留的时间格外长,眼神中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晚上,张弛带来了打探到的消息:“子谦,查到了。那个周处长,背景不简单,他有个堂兄,在南洋做生意,据说……和‘三合兴’有些往来。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这层关系太巧合了。”
陆子谦心中一凛。果然,对方真正的杀招,或许并不在技术本身是否违规,而是想从“人”身上找到突破口。一个来自苏联的工程师,主导了一项“达到国际先进水平”的技术研发,这本身就是一个容易被做文章的点。
第三天,也是原定审查的最后一天。周处长果然将询问的重点,集中到了伊万诺夫身上。问题不再局限于技术,而是更多地涉及他的个人经历、来华过程、与联盟的合作模式,甚至隐晦地提及了当前敏感的国际形势。
“……伊万诺夫同志,我们充分肯定你的专业贡献。但你也知道,像这样涉及重大技术突破的项目,其研发主体的纯粹性和可靠性,是上级非常关注的。你作为外籍专家,虽然手续齐全,但在一些细节上,比如你与原有苏联科研机构是否彻底脱离关系,以及你的一些个人社交往来,是否可能存在……嗯,不必要的联系或影响?这需要我们格外审慎地评估。”
这番话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充满了暗示和不信任。
伊万诺夫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起,眼中流露出委屈和愤怒。
陆子谦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正准备开口,会议室的门却被敲响了。顺子推门进来,在陆子谦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子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点了点头,对周处长说道:“周处长,各位专家,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省轻工厅的王副厅长和市里的刘副市长刚好来厂里视察工作,听说审查小组在这里,想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周处长等人闻言,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被再次推开,王副厅长和刘副市长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