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八岁的李二正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对着作业本上的算术题绞尽脑汁。忽然,一个瘦小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进院子,伸着头就往屋里喊:
“杜廷秀!杜廷秀在不在家?”
李二抬起头,认得这是附近偶尔能见到的老婆婆,但不算熟悉。她放下铅笔,老老实实地回答:“婆婆,我妈还没回来,还在坡上干活,还要等一会儿。你找她做啥子嘛?”
老婆婆眯着眼打量她:“你就是李二哇?我屋里没得煤炭烧了,灶都开不了火,来找你妈去帮我背点煤炭回来。”
李二“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和她的数学题奋战,嘴里说着:“那你等到起嘛,我妈应该快回来了。”
等廷秀扛着锄头,满身汗水地回到家,李二立刻汇报:“妈,刚才有个婆婆找你,喊你去帮她背煤炭。”
廷秀擦了把汗,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顿了顿,对女儿说:“二妹,那是你奶奶。妈这会儿还要去拌猪食,你跑一趟,去帮奶奶把煤炭背回来。”
“我奶奶?”李二愣住了,小脸上全是茫然。在外婆的故事里,爸爸不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吗?怎么突然冒出个奶奶?但她从小听话,也没多问,嘴里应着“要得”,便麻利地找出自己的小背篓,跟着老婆婆去了。
到了卖煤炭的地方,老婆婆指着那堆黑乎乎的家伙说:“给我称三十斤。” 因为下过雨,煤炭湿漉漉的格外沉,卖煤的人嘟囔着:“湿的压秤,三十斤怕是不得够烧哦。” 最后便多装了些,足足有四十斤,一股脑儿全塞进了李二的背篓里。
八岁的孩子,背上猛地一沉,小身板晃了晃。她咬咬牙,吭哧吭哧地跟着奶奶往家走。路有点远,在晒谷子的长石岗上面,还都是上坡路。等走到那两间低矮的、屋顶长着茅草的屋子前时,李二的小脸已经憋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奶奶家门前是个陡斜坡,坡上爬满了何首乌藤,叶子绿油油的。李二正喘着气,忽然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一间瓦房里跑出来——竟是她们班上的双胞胎姐妹小青和小林!
“李玉容!” 她们也看见了她,高兴地挥手。李二这才知道,原来同学就住在奶奶家旁边。
从那以后,奶奶隔三差五就来找廷秀帮忙。挑水、捡柴、去供销社买盐……廷秀一个人忙里忙外,实在分身乏术,便常常支使李二:
“二妹,奶奶家水缸空了,你去挑两担水。”
“二妹,把这捆柴给奶奶抱过去。”
李二依旧是那张懵懂的脸,搞不清这突然多出来的奶奶和一大堆活儿是怎么回事,但妈妈让她做,她就乖乖去做,跑得还很勤快。有时候去找小青小林玩,也会顺道去奶奶家晃一圈。
奶奶家的床上,总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不怎么说话,只是一直咳嗽,还有很大一股子叶子烟的味道。家里脏得很,满地都是痰。妈妈私下告诉她:“那是你后公(继祖父)。”
快过年的时候,奶奶还带着李二坐着车去了先锋一个叫“二娘”的家,说是她爸爸的妹妹。二娘对她很热情,抓了一把炒瓜子塞在她兜里,奶奶和她一起走的时候,二娘还塞给她一张10块钱的大团结,李二都惊呆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再后来,家里还来过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和爸爸长得有点像,妈妈让她叫“幺爸”,说是爸爸的弟弟。
小小的李二,心里装满了巨大的问号。她忍不住拉住妈妈悄悄问:“妈,外婆不是说,我爸爸是孤儿吗?咋个现在又钻出来个奶奶,还有二娘、幺爷嘞?”
廷秀正在灶台边忙碌,被女儿问得动作一滞,脸上浮现出一种李二看不懂的无奈和怅惘。她叹了口气,用围裙擦擦手,含糊地说:“大人家的事,复杂得很……你莫问那么多,喊你帮忙,你去就是了,总是长辈。”
李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爸爸是孤儿”这个从小听到大的故事,和眼前这些不断冒出来的亲戚,像两团对不上的线头,在她小小的心里打成了一个结。她隐约感觉到,在大人平静的表面下,似乎藏着一些她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