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残留的滚烫与微微的刺痛感,如同一种奇特的烙印,让乔雨薇有些心神不宁。那独眼军汉松开手时的果断,后退时的疏离,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被冒犯的愤怒,反而在她心中激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劫后余生的惊悸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对救命之恩的感激?是对那冰冷眼神下爆发出的惊人力量的震撼?还是……对他那份与这富贵锦绣之地格格不入的孤绝气质的好奇?
“小姐!您吓死奴婢了!”碧荷扑到跟前,声音带着哭腔,慌忙用丝帕擦拭着乔雨薇手腕上那圈清晰的红痕,心疼不已。
乔雨薇怔怔地收回手,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藤萝架下那片阴影。那身影已然重新站定,沉默如亘古不变的礁石,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只是拂去了一片飘落的枯叶。他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斑驳的光影下若隐若现,那只深不见底的独眼,此刻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
“小姐,您的手……”碧荷担忧地看着那圈红痕。
“无妨。”乔雨薇轻轻摇头,声音有些飘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挺直了纤细的腰背,恢复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只是步伐比来时略快了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那惊鸿一瞥下的冰冷与力量,在她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回到熏香袅袅的闺阁,乔雨薇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菱花镜前。镜中人眉目如画,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明媚无忧,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迷惘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悸动。她轻轻抚摸着手腕上已经淡去的红痕,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只粗糙、滚烫、充满力量的大手留下的触感。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救了我。那样危险的情况,他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他伤得那么重,额头的疤,背上的伤……在断刃关那样的地方,他是不是也是这样,为了救李将军,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
一股混合着感激、怜悯和强烈好奇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她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像一把藏在破旧皮鞘里的绝世凶刃,锋芒内敛却杀意凛然;又像一块被烈火焚烧、被寒冰淬炼过的顽石,沉默地承受着一切苦难。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那冰冷死寂的眼神背后,藏着怎样的故事?
“碧荷。”乔雨薇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决心。
“奴婢在。”
“去库房,取那盒宫里赏的‘玉肌生肌膏’来。再……备些库房里最好的金疮药,还有上好的野山参和当归,要温补气血的。”她顿了顿,补充道,“用那个紫檀嵌螺钿的盒子装好。”
碧荷这次没有多问,小姐的吩咐,她只需照办。只是心中暗自诧异,那“玉肌生肌膏”极其珍贵,小姐自己都舍不得多用,如今竟要拿出来?还有那些药材……看来小姐对那位救了她的军爷,是真的上了心。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乔雨薇闺房外的小花厅里洒下温暖的光斑。李烬被一个面生的小丫鬟传话,说小姐有请。他眉头微蹙,本能地抗拒,但想到将军在此养伤,乔家是主家,终究还是沉默地跟了过去。
踏入花厅,一股清雅的兰香扑面而来。乔雨薇端坐在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圈椅中,换了一身更为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少了几分初见时的张扬,多了几分温婉娴静。她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盒子。
看到李烬进来,乔雨薇站起身,脸上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感激与歉意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李…李什长,快请坐。”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称呼,声音清脆悦耳。
李烬没有坐,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垂手肃立,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仅剩的右眼低垂,视线落在自己沾着尘土的靴尖上,声音平淡无波:“小姐有何吩咐?”
他的冷漠疏离,并未让乔雨薇的笑容减退半分。她莲步轻移,走到小几旁,亲手捧起那个沉甸甸的紫檀盒子,走到李烬面前。一股清幽的少女馨香随之而来。
“李什长,今日在荷池边,多亏你及时援手,否则……”乔雨薇的声音里带着真挚的后怕与感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雨薇无以为谢。听说你在断刃关为救李将军身负重伤,至今未愈。这里有一些药材,或许能助你调养身体。”她将盒子递向李烬,动作轻柔,眼神恳切地望向他。
李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头,那只深邃的独眼终于看向乔雨薇。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两泓清泉,里面盛满了真诚的感激和毫不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对他伤痕的疼惜?这目光太纯粹,太温暖,与他所熟悉的鄙夷、恐惧、算计截然不同。像一道灼热的阳光,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冰封已久、黑暗荒芜的心湖。
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不需要施舍,更不需要这金枝玉叶的怜悯。那只会让他想起炮灰营的屈辱,想起自己与这锦绣世界的鸿沟。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乔雨薇递过来的盒子,以及她那双盛满了期待与真诚的眼眸时,那句冰冷的拒绝却卡在了喉咙里。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居高临下,只有纯粹的善意与关怀。这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短暂地感受过——赵王氏为他擦脸时。
“拿着吧,李什长。”乔雨薇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是雨薇的一点心意。你救了我,于情于理,我都该好好谢你。这些药材放着也是放着,若能帮到你,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她微微前倾,将盒子又递近了些,指尖几乎要触碰到他粗糙的袖口。
李烬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盒子,又看看乔雨薇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底那堵坚冰铸就的高墙,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温暖的注视,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一丝极其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悄然升起。他僵硬地伸出手,动作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乔雨薇的手指,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木香和药香的紫檀盒子。
“谢…谢小姐。”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久未使用的滞涩感。这是他第一次对乔家的人说出“谢”字。
“不必言谢。”乔雨薇的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明媚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彩虹,“李什长好好养伤。若药材不够,或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她的语气自然真诚,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关切。
李烬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紫檀盒,指关节微微发白。盒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的仿佛不是药材,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发疼。他不敢再看乔雨薇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清澈眼眸,匆匆低头行了个军礼:“属下告退。”随即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温暖得让他无所适从的花厅,留下一个僵硬而仓促的背影。
乔雨薇站在原地,看着那迅速消失在门外的、挺直却透着狼狈的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深的笑意。她抬手,轻轻抚过自己曾被那只粗糙大手紧握过的手腕,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滚烫而充满力量的触感。
这第一步,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