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事的到访,果然不出林怀远父子所料,来者不善。
王管事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簇新的酱色绸缎长衫,外罩一件黑缎马甲,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脸上挂着谦和精明的笑容。
他是王氏的胞兄,王启仁的心腹,掌管着王家在苏州城里的几家当铺和粮行,最是善于钻营算计。
前厅里,王管事假惺惺地关心了一番“安澜号”的损失,表达了一番同情,随即话锋一转,提起了正题。
“怀远老爷,”王管事拱着手,脸上带着为难之色。
“听闻府上最近银钱周转似乎有些……吃紧?
我家老爷得知后,很是挂念。
毕竟是一家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
若是府上急需用度,我们王家倒是可以挪借一些,利息嘛,好商量。”
林怀远心中冷笑,消息传得可真快!
“安澜号”出事不过两日,这王家就嗅着味儿上门了,分明是试探虚实,想趁火打劫。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劳启仁兄挂心。区区五千两的损失,我林家还承受得起,暂时无需借贷。”
王管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堆起笑容:“那是自然,林家树大根深,底蕴深厚。
不过……听说怀远老爷近日与广州、香港那边银钱往来频繁,似乎有大笔资金调动?
莫非是有什么新的财路?
若有机会,不知能否带上我们王家一起发财?”
林怀远心中警铃大作,资金调动之事极为隐秘,王家如何得知?
看来府中眼线,比想象的还要深。
林怀远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疏离:“不过是一些正常的生意往来,算不得什么财路。
王家生意兴隆,就不必惦记我这小打小闹了。”
林怀远口风甚紧,王管事旁敲侧击了几句,皆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只得悻悻告退。
送走王管事,林怀远回到书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召来林福,严厉追问资金调动泄露之事。
林福满头大汗,发誓赌咒经手之人皆绝对可靠,问题可能出在钱庄或十三行那边,亦或是……府内有人从只言片语中猜到了什么。
“老爷,看来有人已经盯上我们了。”林福低声道,“尤其是……与五少爷相关的计划。”
林怀远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外有洋商欺压,内有族人掣肘,这振兴家业之路,步步维艰。
后宅陈氏所居的“静心苑”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窗外秋雨绵绵,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屋内点着安神的檀香,陈氏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件为林承志新做的冬衣,针线拿在手里半晌,却一针也未落下。
她眉头微蹙,眼神怔忪,心事重重。
林承志轻轻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母亲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心中一软,上前行礼:“母亲。”
陈氏回过神,见到儿子,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拉儿子在身边坐下,摩挲着他的小手。
“志儿来了。天气转凉,要多穿些衣服。这冬衣就差几针了,过两日就能上身。”
“有劳母亲费心。”林承志感受着母亲掌心的温暖,低声道。
陈氏看着儿子日渐褪去稚气、显露出棱角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她沉默良久,终于幽幽开口:“志儿,你……你和父亲从上海回来后,为娘瞧着,你们父子俩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父亲常常眉头紧锁,你……你眼神里多了些为娘看不懂的东西。”
陈氏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前日‘安澜号’出事,你父亲在书房大发雷霆,我隐约听到……听到你们在说什么‘更新船队’、‘自建船厂’……
志儿,你告诉为娘,你们……你们是不是在谋划着什么危险的事情?”
林承志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过心思细腻的母亲。
他反握住母亲的手,斟酌着词语:“母亲,并非危险之事,而是……为了林家未来的必然之路。”
他将目前航运的困境、蒸汽船的优势以及未来的机遇,用浅显的语言向母亲解释了一遍。
陈氏虽不懂经商,却也明白儿子所说的道理。
但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志儿,你说的这些,为娘听不太懂。
但为娘知道,树大招风!
如此大的动作,需要多少银钱?
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你大伯、二叔公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父子折腾吗?
还有……还有你大哥……”陈氏提到林承业,更是担忧。
“他本就对你……若你们再行此惊世骇俗之举,只怕……只怕这家,再无宁日了啊!”
她的眼中泛起泪光:“志儿,为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
我们林家如今虽非顶尖豪门,但也衣食无忧,何必去冒这等奇险?
安安分分读书,将来考取个功名,光耀门楣,不好吗?”
看着母亲流泪,林承志心中亦是一痛。
母亲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这条路上,注定布满荆棘。
若不走出去,不奋力一搏,等待林家的,或许不仅仅是“安澜号”的损失,而是在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中被彻底淘汰的命运。
林承志拿出绢帕,轻轻为母亲拭去泪水,语气温和坚定。
“母亲,您的担忧,儿子都明白。
但您可知道,如今之世道,早已非闭门读书便可安稳度日之时。
洋人船坚炮利,已轰开国门。
我曾在上海亲眼目睹,洋人巡捕如何当街鞭笞我同胞,而众人皆敢怒不敢言!
为何?因为我们弱!”
林承志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痛:“若只求自家安稳,罔顾外界滔天巨浪,那安稳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父亲与儿子所为,并非只为林家一姓之私利,更是想为我华夏寻一条出路。
至少,要让我们的商船不再任人欺凌,要让我们的同胞,能挺直腰杆做人!”
林承志望着母亲,眼神清澈恳切:“母亲,儿子知道前路艰险。
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儿子蒙天垂怜,得窥一线先机。
若因畏惧艰险而退缩,苟安于现状,他日回首,必然后悔终生!
儿子向您保证,无论前路如何,定会珍重自身,绝不会行莽撞之事。
也请母亲相信父亲与儿子,我们并非盲目冒险,而是谋定后动。”
陈氏听着儿子这番肺腑之言,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与超越年龄的担当,心中的反对与担忧,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骄傲,有心痛,更有一种作为母亲,对儿子即将踏上未知远路的无尽牵挂。
陈氏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泪珠再次滚落。
话中带了一丝释然与决绝:“好……好……我儿长大了,有志气了……为娘……为娘说不过你。”
陈氏将儿子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哽咽。
“既然你意已决,为娘……便不再拦你。
只是……无论你去到哪里,要做何事,定要……定要平安归来!
否则,为娘……为娘也活不下去了……”
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滚烫的泪水,林承志眼眶也湿润了。
他紧紧回抱母亲,在心中发誓,无论未来如何,定要守护好这份亲情,更要实现自己的誓言。
让母亲,让华夏千千万万个母亲,不再因国弱而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