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行归来,林怀远父子带回来的,不仅仅是沿途购置的洋货和几份修改后的有利合同。
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外界新鲜气息与沉重屈辱感的冲击力。
林承志变得愈发沉默,除了例行向父母请安和跟随周先生学习英文、格致外。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墨韵斋”内,时而对着那幅自绘的世界地图凝思,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
奇特的符号与线条,连学问渊博的周先生看了也直皱眉头,只当是孩童的奇思妙想。
林怀远明显忙碌起来,与苏州乃至上海、广州的信件往来变得异常频繁,管家林福常常被叫到书房密谈至深夜。
府中稍有眼力的人都察觉到,老爷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
这日清晨,秋意已深,霜露凝结在枯黄的草叶上。
林怀远刚用过早膳,正准备去前厅处理庶务,二管家林寿便脚步匆匆、面带惶急地闯了进来,连通报都忘了。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林寿气喘吁吁,额上见汗。
林怀远眉头一皱,放下茶盏,沉声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慢慢说,何事?”
林寿喘匀了气,急声道:“是……是咱们运丝去广州的‘安澜号’!
昨日在钱塘江口与一艘英国太古洋行的火轮船‘金斯顿号’发生碰撞!
‘安澜号’船体受损严重,船舱进水。
虽经抢救未沉,但价值五千两的生丝尽数被江水浸毁!
船老大陈三和几名水手也受了轻伤!”
“什么?!”林怀远猛地站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碰撞?具体情况如何?责任在谁?”
林寿苦着脸道:“据逃回来的水手说,当时江面有薄雾,‘安澜号’依惯例靠右行驶。
是那‘金斯顿号’仗着船快,强行超车,舵叶刮到了‘安澜号’的船尾!
可……可洋人船长一口咬定是我们转向不及,阻碍航道,还……还扬言要向我们索赔他们船体的维修费用!”
“混账!欺人太甚!”林怀远气得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又是洋人!
在上海街头目睹的那一幕瞬间涌上心头,与眼前的噩耗交织在一起,让林怀远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与洋人打官司,尤其是在他们控制的海关和巡捕房面前,林家几乎毫无胜算,最后多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父亲,何事动怒?”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林承志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袍,站在门口,显然被刚才的动静吸引而来。
林怀远看着儿子沉静的目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将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五千两生丝损失事小,我林家还赔得起。
可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
更可虑者,日后航运,难保不会再次发生此类事情。
洋人船坚炮利,又享有领事裁判权,我华人商船,在他们面前,直如蝼蚁!”
林承志静静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他走到父亲书案旁,目光扫过那张摊开的、标注着林家航运线路的江海图,沉吟片刻,开口道:“父亲,此次事故,看似偶然,实乃必然。”
“哦?此言何解?”林怀远看向儿子。
“我林家货船,多仍是老旧帆船,倚仗风力和人力,航速慢,操控不便。
而洋人商船,早已普遍采用蒸汽明轮乃至更先进的螺旋桨推进,动力强劲,不受风向制约,在狭窄水道和繁忙港口,自然横行无忌。”
林承志分析着,语气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此次是‘金斯顿号’,下次可能是‘怡和号’、‘旗昌号’。只要我船队不更新,此类事情,防不胜防。”
林怀远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
“更新船队,谈何容易!
一艘中型蒸汽明轮,造价便需数万两白银!
且日常燃煤、维护、聘请洋人技师,皆是巨额开销。
我林家虽薄有家资,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父亲,若只看眼前,自然是耗费巨大。”
林承志抬起眼,目光灼灼。
“但若放眼长远呢?
蒸汽船效率远超帆船,一次航行时间可缩短近半,载货量亦可提升。
这意味着,同样的时间,我们可以跑更多的航次,承接更多的货物。
长久下来,不仅成本可以收回,利润更是远超现在。
反之,若固步自封,今日损失五千两,明日可能损失一万两,后日可能连航线都被洋船挤占,再无立足之地!”
林承志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
“父亲您看,这是儿子根据近年漕运、民间货运量以及洋船增长速率做的粗略估算。
未来十年,长江及沿海航运需求将倍增,蒸汽船取代帆船乃大势所趋。
若能趁此时机,率先投入,抢占先机。
我林家便可从一家普通丝商,一跃成为掌控运输命脉的航运巨头!
届时,又何须再看洋人脸色,受这窝囊气?”
林怀远看着纸上清晰罗列的数据对比和未来利润预测,心中震动不已。
儿子的眼光,竟然已经看到了十年之后!
这份远见和魄力,让他这个在商海沉浮半生的人也自愧弗如。
“可是……族中那些老辈……”林怀远仍有顾虑。
如此巨大的投资,必然要动用族产,那些守旧的族老们,岂会轻易同意?
“父亲,此事或许不必一开始便动用族产。”林承志早有打算。
“可以先以父亲名下产业做抵押,向钱庄借贷,或寻求志同道合者合伙,先购置一两艘二手蒸汽船试运营。
待见到实效,赚取了利润,再说服族中不迟。
甚至……我们可以不局限于购买,若能自建或参股船厂,长远利益更大。”
“自建船厂?”林怀远被这个大胆的想法惊住了,“这……这岂是我等商人所能企及?”
“事在人为。”林承志语气坚定。
“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皆能造舰船,民间为何不能造商船?
关键在于技术、资金与决心。
父亲,西洋之强,强于工商并举。
我华夏欲自强,亦不能只满足于贩卖土产,必须涉足真正的实业,掌握核心之技!”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林福的声音传来:“老爷,五少爷,舅老爷府上的王管事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老爷。”
林怀远与林承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警惕。
王氏的兄长,此刻派人前来,绝非偶然。
林怀远整理了一下情绪,沉声道:“请他到前厅稍候,我马上便到。”
林福应声而去。
林怀远看向儿子,低声道:“志儿,你方才所言,为父需好好思量。
更新船队之事,暂且不要对外人提起。”
“儿子明白。”林承志点头。
林怀远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厅走去。
来自内部的第一波风浪,恐怕就要来了。
儿子提出的“造船”大计,如同一个诱人却充满风险的巨大漩涡,将林家本就微妙的平衡,推向了一个更加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