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翠谷的浓雾,仿佛有生命般,在短暂的杀戮后,重新聚拢,将方才的惊心动魄吞噬掩盖,只留下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死寂。宇文渊抱着慕容汐,坐在冰凉的巨石上,像两尊在迷雾中相互依偎的雕塑。
慕容汐肩头的血暂时止住了,但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她无力挣扎,只能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和有力心跳,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也是她最无法抗拒的诱惑。她闭着眼,泪水无声流淌,既为身体的痛,更为心中那撕扯的绝望——她失败了,在他遇险的瞬间,她筑起的所有冰墙都不堪一击。
宇文渊的下颌紧绷,线条冷硬。他没有低头看她,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浓雾,警惕着可能再次出现的危机。然而,那紧紧环抱着她、甚至因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他怎能平静?
方才那一瞬,看到她飙血倒下的身影,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什么疏离,什么冷漠,什么狗屁的“恪守本分”,在那生死一线的恐惧面前,统统化为乌有!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她,绝不允许!
可正因如此,他心中的疑云也愈发浓重。她之前的种种反常,与方才那不顾生死的扑救,形成了极其尖锐的矛盾。一个真正心冷、想要“恪守本分”离开的人,会这样做吗?
除非……她那所谓的疏离,并非本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他想起落霞镇中毒后,她初时无微不至的照料和那份全然的依赖;想起她眼神里偶尔闪过的、无法掩饰的痛苦挣扎;想起她每次为他换药时,那微微颤抖却强作镇定的指尖……
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
“凌峰。”他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紧绷而沙哑异常。
“王爷。”凌峰立刻上前,身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清理现场,仔细搜查那些刺客身上,看有无线索。另外……”他顿了顿,目光终于缓缓垂下,落在怀中人苍白脆弱的脸上,眸色深沉,“看看汐儿……慕容姑娘随身的药囊和行李,可有在方才混乱中遗落什么。”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
慕容汐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对上他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心中警铃大作!他想查什么?难道……
“不……不用……”她试图开口阻止,声音却虚弱得没有丝毫说服力。
凌峰虽不明所以,但对王爷的命令从无质疑:“是!”他立刻转身去办。
宇文渊不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她又往怀里带了带,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用一种近乎禁锢的方式,宣告着他的不容逃离。他的目光依旧锁着她,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带着痛楚的了然和一种“你休想再瞒我”的决绝。
慕容汐的心沉入了谷底。她了解他,当他露出这种神情时,意味着他已经起了疑心,并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没过多久,凌峰去而复返,手中拿着几样东西。除了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几枚“幽冥隼”令牌和一些零碎毒药暗器外,还有……慕容汐那个从不离身的、装着父亲手札和重要药材的陈旧布袋。布袋在方才的混乱中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几本手札险些滑出。
“王爷,刺客身上只有这些。慕容姑娘的行李在此,似乎破损了。”凌峰将东西呈上。
宇文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几本泛黄的手札上。他记得,自从落霞镇之后,她翻阅这些手札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甚至彻夜不眠。
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拿起了最上面那本——正是慕容汐日前反复研读、记载着“缠丝蛊”的那一本。
慕容汐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夺回:“还给我!”
她的反应,更加证实了宇文渊的猜测。他轻易地避开了她无力的手,目光沉冷地翻开手札。他的阅读速度极快,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属于慕容恪的字迹,以及……慕容汐新近添上的、一些细密的批注和记号。
当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页关于“缠丝蛊”的淡墨批注,以及慕容汐在旁边用朱笔重重圈出的“以血脉为引”、“气息交融,如薪添火”、“唯远离血引,或可延缓”等字句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宇文渊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书页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比方才激战过后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种死寂的青灰。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不是疏离,不是变心,不是所谓的“恪守本分”!
是他错怪了她!
是他这个蠢货,被她拙劣的演技蒙蔽,竟然没有早一点察觉她的痛苦和牺牲!
她所有的冷漠,所有的推开,所有的“离开”,都是为了他!为了延缓这该死的、源自她血脉的“缠丝蛊”发作!她是在用伤害她自己、也伤害他的方式,试图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而他,却在对她冷言冷语,在用冷漠回馈她的绝望挣扎!
巨大的震惊、排山倒海的心疼和一种几乎将他撕裂的愧疚,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困难,胸口闷痛得几乎要炸开。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怀中因秘密被揭穿而面无人色、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的慕容汐。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探究,而是充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楚、悔恨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而复得的后怕。
“慕容汐……”他开口,声音破碎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你……你竟敢……瞒着我……独自承受这些……”
他猛地将她死死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碾碎。他把脸深深埋进她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你这个……傻子!”他低吼出声,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谁准你这么做的?!谁准你替我做决定的?!你以为这样推开我,就是为我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差点……差点就真的失去你了!”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巨大的委屈。
慕容汐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听着他带着哭腔的质问,一直强撑的坚强和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她再也忍不住,反手紧紧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胸前,失声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宇文渊……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死……我不能看着你死……”她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所有的恐惧、委屈、痛苦和深沉的爱意,都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浓雾依旧弥漫,杀机或许仍未远离。但在这迷雾笼罩的诡异山谷中,两颗因误解而备受煎熬的心,终于在血与泪的洗礼中,重新紧紧贴在了一起。真相的残酷,并未将他们分开,反而成了连接彼此最坚韧的纽带。
宇文渊抬起头,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不顾肩伤和身处险境,狠狠地、带着一种惩罚和确认意味地,吻上了她冰凉的唇。
这个吻,充满了咸涩的泪水味道,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充满了“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地狱,我都陪你一起闯”的决绝誓言。
隐翠谷的迷雾,似乎在这一刻,也无法再侵入这方由鲜血和泪水浇灌出的、微小却坚不可摧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