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沉闷行进,终于在抵达隐翠谷外围时,被一种更具体的不安所取代。
地势陡然险峻,官道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仅容马车勉强通行的狭窄山路。两侧是遮天蔽日的古木,虬枝盘错,藤蔓缠绕,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湿气,混合着腐烂枝叶和某种奇异泥土的气息。最令人心悸的是那终年不散的白色雾气,并非寻常山岚,而是带着一股粘稠的阻滞感,能见度极低,五步之外便是一片朦胧,连鸟鸣虫嘶都绝迹了,死寂得可怕。
“王爷,小姐,前面马车无法通行了。”凌峰勒住马缰,神色凝重地回禀。他派出探路的斥候回报,这雾气有古怪,不仅影响视线,似乎连方向感都会混淆,指南针在其中完全失灵。
宇文渊掀开车帘,冰冷的视线扫过前方那片浓郁的、仿佛有生命的白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道:“弃车,步行。”
他的声音因伤势和连日的郁结而显得沙哑低沉,却依旧带着决断。他率先下了马车,动作因手臂的伤而略显僵硬,但脊背依旧挺直。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慕容汐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同行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慕容汐跟在他身后下车,踩在湿滑冰冷的山路上,心也如同这谷中的石头,沉甸甸,凉透透。她能感觉到这雾气的不寻常,其中似乎夹杂着极其微弱的、与“惑心木”同源,却又更加古老阴森的气息。父亲手札中“拒人”的形容,此刻有了真切的体会。这山谷,仿佛一个活物,在排斥着所有外来者。
而更让她心寒的是宇文渊的态度。他的冷漠,他的无视,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穿着她。她知道这是她所求的结果,可当它真正来临,那份痛苦却远超她的想象。
“跟紧。”凌峰低声对慕容汐说了一句,随即指挥影卫结成防御阵型,将宇文渊护在中心,同时也隐隐将慕容汐纳入保护范围,尽管他知道王爷与她之间……气氛诡异。
一行人沉默地踏入浓雾之中。
一进入雾区,那股粘稠感便包裹上来,仿佛有无形的蛛网缠绕着身体,脚步都变得滞重。视线严重受阻,只能看到前方之人的模糊背影。寂静被无限放大,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踩碎枯枝的细微声响,更添诡谲。
慕容汐紧跟在队伍中段,努力分辨着方向,同时全身戒备。她注意到,宇文渊虽然走在最受保护的位置,但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软剑剑柄上,左臂虽不便动作,但周身散发出的警觉,并不比任何一名影卫逊色。他是在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着伤势和……因她而起的情绪波动。
她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以及兵器出鞘的锐响!
“戒备!”凌峰的厉喝撕破了死寂。
浓雾翻滚,数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雾霭中扑出,他们的身形似乎与这诡异的雾气融为一体,攻击角度刁钻狠辣,直取队伍核心的宇文渊!
“幽冥隼!”凌峰怒吼,挥刀迎上。
战斗瞬间爆发!刀剑碰撞的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沉闷而压抑,火星偶尔迸溅,照亮一闪而逝的狰狞面孔和翻腾的雾汽。
慕容汐被一名影卫护在身后,她手中紧扣银针,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宇文渊在刺客的围攻下,身形闪转,软剑如毒蛇出洞,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凌厉的杀意。但他的动作明显不如往日流畅,左臂的伤严重制约了他的发挥,几次格挡都显得惊险万分,脸色也因强行运功而更加苍白。
一名刺客觑准他左臂的空档,淬毒的匕首如同阴影中的毒蛇,直刺他肋下!
慕容汐瞳孔骤缩,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然而,宇文渊似乎早有预料,他猛地一个侧身,避开要害,右手的软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回旋,“铛”地一声格开匕首,剑尖顺势上挑,在那刺客咽喉处留下一道血线!
动作依旧狠辣果决,但他侧身时,慕容汐清晰地看到,他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和微微急促的喘息。
他在硬撑。为了不在她面前示弱,更为了活下去。
这个认知,让慕容汐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浓雾深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缥缈诡异的笛声。那笛声不成曲调,忽高忽低,钻入耳中,竟让人气血隐隐翻腾,心神不宁!
“小心笛声!凝神静气!”慕容汐立刻出声提醒,这笛声带有惑乱心智的效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两名功力稍浅的影卫动作明显一滞,眼神出现瞬间的迷茫,立刻被抓住破绽的刺客重伤!
而宇文渊,在笛声响起的刹那,身体也是几不可察地一晃!他本就伤势未愈,心神因慕容汐之事而动荡,这诡异的笛声如同趁虚而入的毒针,瞬间引动了他体内因“缠丝蛊”而一直未能完全平复的气血!
他闷哼一声,剑势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
高手相争,只争刹那!就在这瞬息之间,两名“幽冥隼”刺客如同配合多年的猎食者,一左一右,刀光如匹练,封死了他所有退路,直取要害!
“王爷!”凌峰目眦欲裂,却被其他刺客死死缠住,救援不及!
眼看那致命的刀锋就要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撞入了战圈核心!
是慕容汐!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保护她的影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宇文渊向旁边推开!同时,她手中早已准备好的、一把混合了强效迷药和刺激性粉末的药粉,向着迎面而来的两名刺客狠狠撒去!
“闭气!”她尖声提醒宇文渊。
药粉在雾气中爆开,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两名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手,动作下意识地一缓,虽然立刻闭气,但视线和节奏已被打乱。
而慕容汐,因为推开宇文渊和撒出药粉,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原本攻向宇文渊的、残余的刀势之下!
她只来得及侧身避开要害,左肩胛处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冰冷的刀锋划开了她的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素色的衣裙。
“汐儿!!”
宇文渊被她推开,踉跄一步站稳,回头看到的,便是她肩头飙血、脸色惨白如纸的景象!那一刻,他脑中所有的冷漠、愤怒、猜疑,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层,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仿佛又回到了落霞镇那个雨夜,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挡下危险!
什么疏离!什么冷漠!什么狗屁的“恪守本分”!
在她生命受到威胁的瞬间,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他如同暴怒的狂狮,不顾一切地冲上前,软剑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将那两名因药粉而稍显迟滞的刺客瞬间绞杀!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慕容汐紧紧捞进怀里,手臂因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你……你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查看她肩头的伤口。那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在她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慕容汐靠在他怀里,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更让她无力挣扎的,是他怀抱那熟悉的温暖和那份失而复得般的紧张。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感受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失败了。在他遇险的瞬间,她所有的决心和伪装,都土崩瓦解。
“我……没事……”她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想挣脱他的怀抱,却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宇文渊低吼,眼神猩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后怕,不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这该死的命运和那些阴魂不散的敌人!他迅速点穴为她止血,撕下自己内袍干净的布料,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
浓雾中,笛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残余的“幽冥隼”刺客见势不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迷雾深处,消失不见。
战斗戛然而止,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凌峰带着影卫迅速清理战场,戒备四周。
宇文渊打横抱起慕容汐,她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因失血和疼痛而脆弱的容颜,看着她微微颤抖的长睫和紧抿的苍白的唇,所有冰冷的伪装彻底碎裂,只剩下满心的余悸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疼痛的珍惜。
他抱着她,走到一块略微干燥的巨石旁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未受伤的右肩窝。他不再说话,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额角的冷汗和不小心沾染的血迹。
慕容汐闭着眼,感受着他这份沉默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滚烫的温柔,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渗入他胸前的衣料。
她知道,她苦心营造的疏离,在这一刻,已然前功尽弃。
而前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不仅笼罩着山谷,也笼罩在他们重新变得复杂难辨的关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