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渊几乎是握着那枚兰花玉佩,一路心神不属地回到了靖安王府。王府内灯火通明,下人恭敬行礼,他却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书房,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挺拔却略显紧绷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他摊开手掌,那枚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掌心,温润的光泽在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那株雕刻的兰花线条流畅,姿态娴雅,透着一股子清冷又诱人的风致。
像极了它的主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宇文渊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攥紧了拳头,将玉佩死死握在掌心。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头那股混乱来得猛烈。
【他为何要赠玉?】
【是真的与线索有关,还是……又一次蓄意的戏弄?】
【一个男子,赠另一个男子玉佩……这算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每一个都指向那个他极力抗拒却又无法忽视的可能性。他烦躁地松开手,将玉佩“啪”地一声按在紫檀木书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这样就能将其带来的影响一并摒弃。
然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在那枚玉佩上。
他想起慕容玉指尖捏着穗子,将玉佩悬在他眼前晃动时,那狡黠又笃定的眼神;想起他凑近耳语时,那温热气息拂过皮肤带来的战栗;更想起自己鬼使神差伸手去抓时,指尖相触那瞬间如同电掣般的微妙触感……
“该死!”宇文渊低咒一声,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书桌,胸腔剧烈起伏。他试图去想慕容玉提供的那个地名和信息——“幽兰巷,三更后,留意异香与马车”。
这显然是一个新的线索指向。幽兰巷是京城一处鱼龙混杂之地,多暗娼私寮、地下赌场,也是各种隐秘交易的高发地。慕容玉暗示那里可能与荣亲王余孽或北狄的新动作有关。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部署,派人去幽兰坊暗中查探。但情感上……他却因为这线索是经由慕容玉、以这样一种暧昧不清的方式传递而来,感到无比的憋闷与抗拒。
他宇文渊何时需要依靠一个来历不明、行为乖张、还总让他心绪不宁的“男子”来获取情报了?
而且,还是以收下对方贴身玉佩为代价!
这玉佩,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与慕容玉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诡异联系。
他在书房内踱步良久,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最终,责任与对真相的追寻压过了个人的别扭情绪。
他沉声唤来心腹侍卫统领凌峰,冷静下令:“派两组暗卫,一组明早混入幽兰坊,留意所有异常,特别是与异香、特殊马车相关的动静。另一组,给本王盯紧所有与荣亲王过往从密的官员府邸,尤其是兵部车驾司和武库司那几个老狐狸。”
“是,王爷!”凌峰领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王爷,那慕容公子那边……”
“他?”宇文渊眼神一冷,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不必特意盯梢,但若他再有异动,立刻来报。”他顿了顿,补充道,“重点查查他的背景,尤其是他与前朝慕容氏,可有关联。”
“属下明白。”
凌峰退下后,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宇文渊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书桌那枚玉佩。他走过去,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伸手将其拿起。冰凉的玉石入手,仿佛还带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和那缕冷冽竹香。
他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心中五味杂陈。这慕容玉,就像这迷雾般的案件一样,让他捉摸不透,却又无法放手。
* * *
接下来的两日,宇文渊强压下心中所有关于慕容玉的纷乱思绪,全力投入到朝务与案件的后续处理中。荣亲王虽已下狱,但其党羽的清洗、军械案的收尾、以及应对可能来自北狄的反扑,千头万绪,让他几乎无暇他顾。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那枚被他放入书房暗格中的兰花玉佩,总会悄然浮现于脑海。而比玉佩更清晰的,是慕容玉那张带着戏谑笑意的脸。
第三日黄昏,凌峰前来禀报。
“王爷,幽兰坊那边有发现。暗卫回报,近日坊内最大的暗窑‘销金窟’后院,确实时常在子时前后有不明马车出入,护卫森严,且车帘密闭,经过时能闻到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一丝腥气的异香。与我们之前在北狄细作身上搜到的某种香料,味道有些类似。”
宇文渊眼神骤然锐利:“可查明马车来源?”
“马车并无明显标识,但暗卫跟踪了一次,发现其最终进入了……吏部侍郎赵永安的别院后门。”
赵永安?此人表面上与荣亲王并无过多往来,甚至曾在朝堂上弹劾过荣亲王贪墨,竟是深藏的暗桩?
宇文渊心中冷笑,果然盘根错节。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今夜子时,本王亲自去一趟幽兰坊。”
“王爷,那里龙蛇混杂,您亲自前往,恐有危险!”凌峰急忙劝阻。
“无妨。”宇文渊语气不容置疑,“有些场面,需得亲眼所见,才能判断。况且……”他眸光微闪,想起了慕容玉,“本王倒要看看,这‘线索’,究竟能引出什么牛鬼蛇神。”
他隐隐有种预感,今夜,或许不会只遇到赵永安的人。
* * *
子时将近,幽兰坊华灯初上,正是最热闹之时。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莺歌燕语与赌徒的喧哗,从一扇扇或华丽或简陋的门窗内溢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与酒气,形成一种靡靡又危险的氛围。
宇文渊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玄色劲装,以一张普通的人皮面具遮掩了过于出色的容貌,只身一人如同鬼魅般潜入了幽兰坊。他避开主干道的喧嚣,按照暗卫提供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接近那座名为“销金窟”的三层楼阁。
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后方,寻了一处视线死角,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邻街一座矮楼的屋顶,伏低身形,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着“销金窟”那守卫森严的后院。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正刻将至。
果然,一辆没有任何标识、但车辕坚固、拉车的马匹神骏异常的马车,在几名眼神精悍、腰间鼓囊的护卫簇拥下,缓缓驶入了后院。马车停稳,车帘掀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在护卫的搀扶下走了下来,正是吏部侍郎赵永安!
而就在赵永安下车,与早已等候在后门的一名“销金窟”管事模样的男子低声交谈时,一阵夜风恰好拂过,带来了马车内部散发出的、一丝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正是暗卫所描述的,类似檀香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
宇文渊眼神一凛,心中已然确定。这赵永安,果然与北狄仍有勾结!只是不知他们今夜在此密会,所为何事?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下方的动静,等待着可能的交易对象出现。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极其熟悉、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
“王爷真是好雅兴,月黑风高,独自一人在这等地方……赏景?”
宇文渊浑身猛地一僵,几乎是瞬间弹起转身,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软剑剑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半是因为被悄无声息地近身而惊出的冷汗,另一半,则是因为这声音的主人!
月光下,只见慕容汐不知何时,竟也出现在了这矮楼的屋顶之上。他依旧是一袭青衫,只是颜色略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似乎也做了些许修饰,显得更为平凡,但那双眸子,在朦胧月色下,却亮得惊人,正含着毫不掩饰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浑身戒备的宇文渊。
“你!”宇文渊气结,压低声音,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汐仿佛没看到他按在剑柄上的手,轻松地踱步上前,与他并肩伏在屋檐边缘,目光也投向了下方的“销金窟”后院,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今晚的月色:
“自然是来看戏的。王爷不是收到了在下的‘线索’么?如此好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侧过头,目光在宇文渊那张普通的人皮面具上扫过,轻笑,“王爷这伪装……倒是别致,就是眼神藏不住,太凶了些,容易吓到小朋友。”
宇文渊被他这插科打诨的态度气得几乎要吐血。他强忍着拔剑的冲动,咬牙道:“慕公子倒是消息灵通,本王何时行动,你都一清二楚!”
“巧合,纯属巧合。”慕容汐扇子轻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下只是恰好今夜也对此地有些兴趣,又恰好眼尖,看到了屋顶上多了只……嗯,气势不凡的‘大猫’。”
他说着,目光再次转向下方,语气微凝:“看来,鱼儿已经入网了。赵永安……呵,藏得倒是深。”
宇文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赵永安与那管事已进入了楼内。他心知此刻不是与慕容玉计较的时候,压下火气,冷声问:“你知道他们交易的是什么?”
慕容汐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王爷猜猜,除了军械,北狄此刻最缺,又最可能通过这种渠道获取的……会是什么?”
宇文渊脑中飞快思索。军械案刚破,北狄短期内再大规模走私军械风险极大。那么……药材?粮草?或者是……人?
就在这时,后院侧门再次打开,两名“销金窟”的打手押着一个被黑布罩头、双手反绑,身形纤细窈窕,明显是女子的人影,快步走向那辆散发着异香的马车!
是人口贩卖?!北狄要掳掠中原女子?!
宇文渊眼中寒光乍现。然而,慕容汐却轻轻“咦”了一声,低语道:“不对……这女子的步态……”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那被押送的“女子”在靠近马车的瞬间,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不知如何一动,绳索竟应声而落!她猛地扯下头套,露出一张英气勃勃却带着决绝恨意的年轻脸庞,同时袖中滑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向身旁一名打手的咽喉!
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果决,绝非常人!
“有诈!”宇文渊和慕容汐几乎同时低喝出声。
下方顿时一片大乱!惊呼声、怒骂声、兵刃相交声骤然响起!
而与此同时,慕容汐眼神一凛,猛地伸手抓住宇文渊的手臂,低声道:“不好!有埋伏!快走!”
不等宇文渊反应,他只觉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整个人被慕容汐拉着,如同两只夜枭般,从屋顶另一侧悄无声息地滑落,迅速隐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原地的下一秒,数支淬毒的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钉在了他们方才伏身的位置!
宇文渊被慕容汐半拉半抱着,在狭窄、肮脏、弥漫着霉味的巷道中飞速穿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身后隐约传来的追兵脚步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坚定而有力,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让他心头那团乱麻,纠缠得更紧。
这慕容玉……又一次救了他?
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他设计好的另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