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把刚领到的劳保手套塞进帆布包时,指尖触到了里面硬邦邦的东西——是块压缩饼干,厂里发的出差补助,用油纸包着,能闻见淡淡的麦香。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车间斑驳的水泥地上,映出浮尘飞舞的轨迹。墙上的挂历翻到了1959年的深秋,红色的数字被人用铅笔圈了圈,像个醒目的标记。
“沈哥,发啥呆呢?车要开了!”司机小王探进头来喊,他手里捏着个搪瓷缸,里面是刚沏好的浓茶,热气腾腾的。卡车就停在厂门口,车斗里装着半车待修的零件,锈迹斑斑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沈言应了一声,拎起包往外走。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轰鸣,轧钢机“哐当”一声落下,震得地面都发颤,可他总觉得,这声音里少了点底气,像绷得太紧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今年的钢材指标又砍了三成。”坐在副驾驶座上,小王嘬了口浓茶,咂咂嘴说,“听说上面来了文件,苏联那边的援助断了,好多进口零件都没了着落。”
沈言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这事。前阵子去局里开会,局长锁着眉头说过几句,语气里带着股压抑的火气——“老大哥靠不住了,以后得靠自己”。话虽硬气,可谁都清楚,没了苏联的技术和物资支持,厂里的日子怕是要难了。
卡车驶出市区,路边的田地渐渐多了起来。地里的玉米秆稀稀拉拉的,像没睡醒的哨兵,有气无力地立着。几个农民蹲在田埂上,手里拿着镰刀,却没怎么动,只是望着远处的土高炉发呆——那炉子早就熄了火,只剩下个黑黢黢的铁壳,像只空洞的眼。
“前两年还喊着‘超英赶美’,”小王叹了口气,“现在倒好,别说超了,能把手里的活稳住就不错了。”他从怀里摸出个窝头,递一半给沈言,“尝尝?我妈蒸的,掺了红薯面,甜得很。”
沈言接过来,咬了一口,粗粝的面渣剌得嗓子有点疼,却带着股实在的甜。这就是1959年的秋天,饥荒的影子刚在田埂上露头,厂子里的烟囱还在冒烟,可国际上的风,已经冷得像冰。
他们要去的是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配件厂,拉一批轴承——这东西以前都是从苏联进口的,精密耐用,现在断了供,只能用国产的替代。可国产轴承的质量参差不齐,得亲自去挑,不然拉回来也是废品。
配件厂的大门比轧钢厂小了一圈,门柱上的红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青砖。接待他们的是个姓刘的科长,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沈同志,来得巧,刚到一批新轴承,就是……”他欲言又止,领着他们往仓库走。
仓库里弥漫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货架上摆着一排排轴承,包装简陋,上面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刘科长拿起一个,递给沈言:“您看看,精度差了点,勉强能用,就是寿命短,大概只有苏联货的一半。”
沈言掂了掂,轴承的分量倒是不轻,可转动起来,能感觉到细微的卡顿。他心里有数了——这就是没了苏联技术支持的后果,不是料不够,是工艺跟不上。
“这批我们都要了。”沈言没犹豫,“再给我们匀点密封垫,厂里急着用。”
刘科长愣了一下,随即苦笑:“密封垫也缺,以前都是从苏联那边顺道捎的,现在……”他压低声音,“实话跟您说,不光是轴承,连车床的刀具都快断供了。苏联那边撤了专家,带走了图纸,好多设备坏了都没人会修。”
沈言没说话。他想起厂里那几台苏联产的精密车床,以前坏了一个零件,苏联专家打个电话就有人送过来,现在坏了,只能让老钳工凭着经验一点点磨,磨出来的零件凑合用,精度却差了一大截。
这就是决裂的代价。以前以为的“老大哥”,说翻脸就翻脸,撤走了所有援助,留下一堆半拉子工程和嗷嗷待哺的工厂。国际形势像块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配件厂出来,天色已经暗了。小王发动卡车,发动机“突突”地响了半天,才勉强启动。“这破车,”他骂了一句,“要是有苏联的发动机,哪用这么费劲。”
沈言望着窗外掠过的夜色,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苏联的断供像多米诺骨牌,第一块已经倒下,后面的连锁反应还在酝酿——工厂缺零件,农田缺化肥,连城里的点灯油都开始限量供应。
路过一个小镇时,他们停下来加油。加油站的油罐看着空荡荡的,加油员拿着油枪,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挤出点油。“省着点加吧,”他叹着气说,“上面说了,进口原油断了,以后油只会越来越少。”
镇上的供销社关着门,门板上贴着张通知,用红笔写着“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二两油”。几个农民蹲在门口,手里攥着油票,脸上是焦灼的期待——他们大概是走了几十里路来的,却只能空手而归。
“以前哪用这么费劲。”小王看着这场景,感慨道,“苏联的煤油、化肥一车车地拉过来,供销社的货架堆得满满的,哪像现在……”
沈言没接话。他从空间里摸出两个馒头,递给门口的一个老农:“大爷,垫垫肚子吧。”老农愣了一下,接过馒头,嘴里不停地念叨“好人,好人”,眼眶都红了。
这就是1959年的真实模样:厂子里的机器还在转,却少了底气;田埂上的饥荒刚露头,却已经让人害怕;国际上的风刮得紧,把原本就不富裕的日子,吹得更摇晃了。
回到厂里时,已经是三天后。沈言刚把轴承卸下来,就被厂长叫到了办公室。厂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份文件,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他指着文件说:“苏联那边彻底断了援助,以后所有进口零件都得自己想办法。上面给了任务,年底前,必须实现轴承、刀具的全国产化。”
沈言看着文件上的字,心里清楚,这任务有多难。没有图纸,没有专家,全靠自己摸索,跟摸着石头过河差不多,弄不好就会呛水。
“采购员的担子更重了。”厂长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许,“得多跑几个地方,看看有没有能替代的国产货,哪怕质量差点,先顶上再说。”
“我明白。”沈言点头。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国际形势摆在这里,指望不上别人,只能靠自己硬扛。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沈言路过车间,见傻柱正蹲在地上,用锤子敲着一个苏联产的扳手。扳手断了个角,他想把它敲圆了继续用。“这玩意儿就是结实,”他见沈言过来,举着扳手说,“可惜以后没得用了,只能用咱自己造的。”
沈言看着那扳手,上面还刻着俄文字母,冰冷的金属上沾着傻柱的汗。他忽然觉得,这扳手像个象征——以前依赖的东西没了,虽然难,却也逼着自己往前走。
回到四合院,天已经黑了。院里的灯稀稀拉拉的,只有秦淮茹家还亮着,窗户上映着她缝补衣服的影子。见沈言回来,她端着碗走出来:“沈同志,刚熬的红薯粥,还热着呢。”
沈言接过碗,粥里的红薯甜得很,是秦淮茹用他出差前给的红薯熬的。“厂里还好吗?”她小声问,大概是听傻柱说了些风声。
“挺好的,零件还够。”沈言笑了笑,没说实情。没必要让她担心,厂里的事,自有厂里的人扛着。
喝着热粥,沈言望着院里的老槐树。树叶快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夜空,像在和什么较劲。他知道,1959年的冬天会很冷,国际上的风,饥荒的影子,都会让日子更难。可难归难,日子还得过下去。
厂里的机器会继续转,工人们会琢磨着造自己的零件,农民们会在地里刨得更狠,院里的孩子们会盼着明天的粥。就像这老槐树,冬天看着光秃秃的,春天一到,照样会发芽。
沈言把空碗递给秦淮茹,心里忽然生出股劲。苏联的援助没了,那就自己造;粮食不够了,那就想办法种;国际形势再差,日子也得一天天过。他不是什么英雄,可只要把手头的活干好,把院里的孩子护好,就不算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夜风掠过院墙,带着点寒意。沈言回屋,从空间里拿出些玉米种子,用布包好——是他出差时从一个老农那换的,据说耐旱,产量高。等开春了,找个地方种上,或许能给院里多添点粮。
他知道,这不够,远远不够。可就像厂里的工人们一点点磨零件,地里的农民们一点点刨土,他也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一点点往前挪。
窗外的月光亮了些,照在种子上,泛着淡淡的光。沈言把种子放进抽屉,心里踏实了些。不管国际上的风怎么刮,不管饥荒的影子怎么长,只要手里有种子,心里有盼头,就总能等到春天。这就是1959年的秋天,裂痕已经出现,却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咬着牙,等着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