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蹲在后海的柳树下,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愣。倒影里的人弓着背,双腿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额头上的汗珠子砸进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腿再沉一点。”陈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他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转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眼皮都没抬一下。
沈言咬着牙往下沉。马步扎了快一个月,从最初的坚持一刻钟就瘫软,到现在能稳稳站满一个时辰,他以为自己算是入门了。可陈师傅昨天忽然说:“今天换个花样,站太极桩。”
这太极桩看着比马步轻松——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双手环抱在胸前,像抱着个圆球。可真站起来才知道,这玩意儿比马步折磨人十倍。陈师傅说“意守丹田”,他不知道丹田在哪;说“气沉脚底”,他只觉得腿肚子打转;说“虚领顶劲”,他梗着脖子酸得要命。
“想什么呢?”陈师傅的核桃停了,“心思跑天边去了?”
“没……”沈言喘着气,“就是觉得……这太极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想的什么样?”
“就……公园里老头老太太练的那样,慢慢悠悠的,像跳广场舞。”
陈师傅嗤笑一声,站起身。他走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在沈言胳膊上轻轻一搭。沈言只觉得一股劲儿顺着胳膊缠上来,像条软蛇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想躲,浑身却僵得动弹不得,膝盖一软,“咚”地跪在了地上。
“疼!”他捂着膝盖龇牙咧嘴,不是肉疼,是骨子里透着股酸胀。
“现在还觉得是广场舞?”陈师傅收回手,继续转他的核桃,“公园里那叫太极操,能活动筋骨就不错了。真太极,讲究的是‘引进落空’‘借力打力’,看着软,实则藏着硬,跟和面似的,该揉的时候揉,该擀的时候就得下死劲。”
沈言这才明白,自己捡了多大的便宜。陈师傅没明说自己的师门,可沈言这些天在胡同里打听,有个遛鸟的老头说,37号院以前住过个姓杨的太极高手,几十年前在京城名气大得很,后来就没再露面。他看着陈师傅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捏核桃时看似慢悠悠,指腹却比常人厚实,那是常年练拳磨出来的茧子。
“您这是……杨家太极?”沈言试探着问。
陈师傅瞥了他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练你的桩。管它什么家,能练出东西来才是真的。”
真正的苦头,是从学“云手”开始的。
这动作看着简单:双手交替划圆,脚步配合着左右移动,像在云里穿梭。可陈师傅要求“手随身动,身随步移”,胳膊得松,腰得活,脚底下得像踩着棉花,又得像钉在地上。
沈言总做不到。他胳膊太硬,划圆时跟打拳似的带着风;脚步也沉,移动时“咚咚”响,跟砸夯似的。
“松!再松!”陈师傅拿了根细竹条,见他胳膊发僵就抽一下,“你是搬石头呢?还是练太极?”
竹条抽在身上不疼,可丢人。后海边常有遛早的人,见个小伙子被老头拿竹条抽得龇牙咧嘴,都忍不住笑。沈言脸皮薄,练得更急,越急越错,最后自己都气笑了——想当年在现代健身房举铁,他能卧推一百公斤,现在连个云手都做不利索。
“别急着发力。”陈师傅终于停了手,递给他个暖水袋,“这里面是艾草煮的水,敷敷胳膊。”
暖水袋贴着皮肤,热乎乎的,带着股草药香。沈言忽然想起自己空间里的灵泉水,每次练完拿出来擦身子,疲劳消得特别快。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瓷瓶,倒了点灵泉水递过去:“陈师傅,您喝点这个,败败火。”
陈师傅看了看那水,清亮亮的,还带着点甜味,没多问就喝了。过了会儿,他咂咂嘴:“你这水……有点意思。”
“家里自己泡的凉茶。”沈言赶紧打岔。他不敢说这是空间里的灵泉,怕吓着老头。
从那以后,沈言每天都给陈师傅带一小瓶“凉茶”。陈师傅也不客气,喝完了就指点他两句,话还是不多,可竹条抽得少了。有天练“野马分鬃”,沈言总找不准发力的时机,陈师傅居然握住他的手腕,一点点教他“转腰送肩”的巧劲。
老头的手很暖,掌心的茧子磨得沈言手腕有点痒。他能感觉到一股劲顺着胳膊传过来,不猛,却很沉,像水流似的,从腰到肩,再到指尖,一气呵成。
“感觉到了?”陈师傅松开手,“太极不是用胳膊打人,是用身子。腰是轴,劲儿得从轴上转出来,就像磨盘,磨杆动,是因为底下的磨盘在转。”
沈言试了试,果然顺了不少。他看着陈师傅,忽然觉得这老头像本读不透的书,表面上干巴巴的,翻开了才知道,里面藏着这么多门道。
麻烦事还是来了。
那天他练完拳往回走,胡同口蹲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小子,见他穿着练功服,阴阳怪气地笑:“哟,练太极的?能打不?”
沈言没理他们,想绕过去。那两人却拦住他:“问你话呢!听说37号院那老头以前很能打,怎么教出个小白脸?”
沈言皱了皱眉。他不爱惹事,可这两人提到了陈师傅。
“让开。”他声音沉了沉。
“不让又怎么样?”一个小子伸手就推他胸口。沈言下意识地往后一撤,顺着那股推力转了个圈,抬手轻轻一搭对方的胳膊——正是陈师傅教的“引进落空”。那小子没站稳,“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另一个小子急了,挥拳就打。沈言侧身躲开,手腕在他胳膊上一缠一带,那小子也跟着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两下动作不快,甚至有点慢悠悠,可俩小子就是爬不起来,疼得龇牙咧嘴。
“滚。”沈言看着他们,眼神冷得很。
俩小子连滚带爬地跑了。沈言站在原地,忽然有点愣神——他刚才那两下,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像身体本能似的。这就是太极的厉害?看着软乎乎,用起来却这么利落。
回到四合院,傻柱见他身上沾了土,问他是不是打架了。沈言摇摇头,心里却有点激动。他进了空间,看着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忽然觉得,这太极跟他这空间有点像——看着安安静静,里面藏着的东西,却能让人吃惊。
陈师傅开始教他推手了。
这是沈言最头疼的环节。陈师傅的手搭在他胳膊上,看似轻飘飘的,可他不管往哪使劲,都像打在棉花上,还没等反应过来,自己就先栽了。有时陈师傅就那么轻轻一推,他明明能躲开,却偏觉得脚下一绊,“咚”地就坐在地上。
“记住,太极不是跟人较劲。”陈师傅拉他起来,“对方使劲,你就松;对方松了,你再进。就像水,石头扔过来,它就绕过去,等石头沉底了,它该怎么流还怎么流。”
沈言似懂非懂。他想起自己囤物资时的样子,总想着多囤点,再多囤点,像块石头似的死硬。可练了太极才发现,有时候松下来,反而能接住更多东西。
这天练完推手,陈师傅忽然说:“下礼拜开始,你不用天天来了。”
沈言心里一紧:“是不是我太笨了?”
“笨是笨了点,倒不懒。”陈师傅笑了,那是沈言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挺慈爱的,“太极讲究‘悟’,光练不行,得自己琢磨。你呀,把我教的桩功和云手练熟了,啥时候觉得自己身上那股‘硬气’少了点,再来找我。”
他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递给沈言:“这是我年轻时记的拳谱,你拿着看。别弄丢了,市面上可找不着第二本。”
沈言接过书,封面都泛黄了,上面写着“杨氏太极札记”,字迹苍劲有力。他心里又酸又暖,想说点什么,陈师傅却挥挥手:“走吧,别耽误我遛鸟。”
看着陈师傅往胡同深处走去的背影,沈言忽然明白,这老头不是不教了,是把最实在的东西给了他。真功夫从来不是手把手喂出来的,是自己悟出来的,就像那太极,看似慢悠悠,实则藏着千变万化,得用一辈子去琢磨。
回到家,他把拳谱小心翼翼地收进空间的木盒里,跟那些票证、药膏放在一起。现在这空间里,不光有过日子的底气,还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种能让自己变软,也能让自己变强的本事。
沈言站在空间的灵泉边,试着打了遍云手。这次他没使劲,胳膊松松的,脚步也轻,风吹过菜地里的黄瓜架,叶子沙沙响,跟他的动作竟有点合拍。
他笑了。看来这太极,他是学定了。哪怕以后陈师傅不再教他,哪怕练起来还是这么磨人,他也想接着练下去。毕竟这四九城藏着的好东西,能落到他手里的,可不多了。而这慢悠悠的太极,说不定就是能陪他走得最远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