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那混合着腐朽、刺鼻与淡淡毒障的气味尚未完全散去，如同刚刚退潮的沙滩，留下了惊险的痕迹。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压抑。
韩青与那名护卫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耳朵竖立，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异响。萧煜不知何时已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沉静地望向入口方向，虽未言语，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是与他此刻虚弱身体截然不符的冷静与锐利。他放在身侧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试图凝聚起哪怕一丝微弱的气力。
沈薇站在原地，方才面对危机时的绝对冷静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高速思考后的精神虚脱。她知道，刚才的侥幸过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方对未知“污秽”与“病气”的本能回避，以及搜查任务本身的时限压力。但影卫不是傻子，更不是只会遵循固定路线的木偶。一旦他们完成对明面上所有可疑地点的排查，必然会回过头来，以更专业、更谨慎的态度，重新审视这个被他们下意识“忽略”的棺材铺。
“他们……会回来。”萧煜的声音低哑，却清晰地指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沈薇点了点头，走到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他们杀个回马枪之前，找到出路，或者……制造一个他们无法忽视的更大的‘意外’。”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黑塔令牌上。这枚令牌是钥匙，是信物，也可能……是祸端。
“或许……我们可以利用它。”沈薇指尖摩挲着令牌冰冷的表面，“影卫在查北固山，查黑塔。如果让他们‘意外’地发现，黑塔的重要信物出现在一个与他们搜查目标完全无关，但又合情合理的地方……”
“祸水东引？”萧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考量，“风险很大。若操作不当，反而会暴露我们与黑塔的关联。”
“所以要快，要准，要让他们自以为发现了关键的、独立的线索。”沈薇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雏形逐渐形成，“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发现者’，一个合适的‘地点’，以及一个无法被追踪的投放方式。”
她看向韩青：“韩青，你对金陵城的地下渠道了解多少？我是说，那些真正见不得光，连影卫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完全掌控的灰色地带。”
韩青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姑娘是指……‘鬼市’？”
“鬼市？”沈薇挑眉。
“是金陵城地下一个隐秘的黑市，只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开放，流通着各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消息也最为灵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甚至不乏朝廷通缉的要犯。影卫虽然势大，但对鬼市的渗透也需要时间。”韩青解释道，“下一次鬼市开启，就在明晚子时，地点在城南废弃的‘龙王庙’地下。”
“好地方！”沈薇一击掌，“就把这令牌，送到鬼市去！想办法让它‘自然’地出现在某个即将被影卫盯上的、与靖南王府或黑塔有潜在关联的摊主手里。或者，制造一场小混乱，让令牌‘意外’掉落，被某个‘恰好’路过的、身份敏感的买家捡到。”
她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影卫必然在监控鬼市，一旦发现这枚等级不低的黑塔令牌出现，他们的注意力会被立刻吸引过去。这会为我们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也能将祸水引向黑塔的残余势力，甚至可能牵扯出靖南王府！”
萧煜凝神听着，虽然觉得此举兵行险着，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被动躲藏，终是死路。“可以一试。但如何投放？我们的人不能暴露。”
“我来。”沈薇斩钉截铁，“我对气息和伪装最在行。韩青给我弄一套合适的行头，再准备一些混淆气味和干扰追踪的药物。我亲自去一趟鬼市。”
“不行！”萧煜和韩青几乎同时反对。
“你的伤还没好，外面太危险！”萧煜试图撑起身体，却又因无力而跌坐回去，额角渗出冷汗。
“沈姑娘，万万不可！鬼市龙蛇混杂，太过凶险！让属下去！”韩青急道。
“你去？”沈薇瞥了韩青一眼，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你身上的行伍气息和江湖煞气太重，在鬼市那种地方，就像黑夜里的火把，太显眼了。而我，”她指了指自己苍白虚弱的脸，“一个看起来病弱、或许还带着点‘不祥’气息的妇人，去鬼市求购‘偏方’或是出手来路不明的‘古董’，再合理不过。何况，我对药物和毒理的了解，能让我更好地伪装和应对突发状况。”
她看着萧煜，眼神不容置疑：“这是目前最优解。你想活，我想活，我们就必须冒这个险。放心，我很惜命，不会轻易把自己搭进去。”
萧煜与她对视，从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那种超越常理的理性与魄力。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虚弱，更是因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竟无法保护她，反而需要她一次次挺身涉险。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沉沉的信任与决绝：“……小心。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令牌……可以舍弃。”
“我知道。”沈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开始迅速准备。她让韩青找来一套半旧不新、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衣裙，又用特制的药水将脸部和手部裸露的皮肤染上一种病态的蜡黄，甚至用银针在几个无关紧要的穴位轻轻刺了几下，制造出长期病痛导致的细微面部僵硬感。
她将黑塔令牌用油布包好，藏在贴身之处。又将几种强效迷烟、解毒丸和见血封喉的毒粉分门别类，藏在衣袖、发髻和鞋底的暗格里。
看着她如同变戏法般，迅速将自己从一个清冷医者伪装成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眼神麻木的底层妇人，连走路的姿态和呼吸的频率都刻意调整得虚弱而迟缓，韩青眼中充满了惊叹。这位沈姑娘，简直是个……怪物！那种融入骨子里的伪装能力，和对细节的精准把控，令人毛骨悚然。
次日，夜幕深沉。
城南废弃的龙王庙，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破败阴森。然而，在寻常人看不到的庙宇地下，却另有一番天地。
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霉味、汗臭、劣质烟草以及各种不明物品的怪异气味。狭窄而曲折的通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大多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或是幽绿的磷火石。摊主和来往的顾客大多遮掩着面容，或戴着斗笠，或覆着面巾，眼神警惕而冷漠，交易在极低的窃窃私语和隐蔽的手势中完成。这里流通着盗墓得来的冥器、沾血的兵刃、朝廷禁书、以及各种效果可疑的“灵丹妙药”和毒物。
沈薇，或者说，伪装后的“病妇”，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木棍，步履蹒跚地混在稀疏的人流中。她刻意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药和淡淡“病气”的味道，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不引人注目——在鬼市，奇怪的人和事太多了。
她看似漫无目的地闲逛，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在寻找合适的目标，也在确认影卫可能存在的监视点。韩青提前安排的眼线已经就位，在几个关键节点为她提供着无声的警示。
终于，她的目光锁定了一个摊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摊位上摆着些锈蚀的金属零件和几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带着异域风格的饰品，其中一件饰品上，有一个极其模糊的、与黑塔令牌上图案有几分神似的扭曲纹路！
就是他了！
沈薇心中一定，装作被一件饰品吸引，踉跄着靠近那个摊位。
然而，就在她准备按照计划，假装失手掉落令牌包时，异变突生！
通道另一端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几名穿着普通但动作异常矫健的汉子，正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极具压迫性的方式，快速排查着过往行人，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容和随身物品！
是影卫！他们竟然提前行动了！而且直接进入了鬼市核心区域！
沈薇心中警铃大作！她立刻改变计划，不再试图接近那个摊位，而是迅速转身，向着人群更密集、通道更复杂的区域挪动。
但影卫的排查速度极快，而且配合默契，如同梳子般梳理着人群。很快，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沈薇这个“行动迟缓”的病妇身上。
其中一名影卫径直朝她走来。
沈薇心脏骤缩，袖中的手指已扣住了迷烟弹。硬拼是下下策，但若被盘查，她身上的伪装未必能瞒过这些专业人士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不远处，一个摊位突然炸开一团浓密的、带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烟雾！瞬间笼罩了方圆数丈的范围！
“咳咳！”
“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
人群顿时大乱，惊呼声、咳嗽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是韩青安排的人动手了！制造混乱，为她创造机会！
沈薇毫不犹豫，借着烟雾的掩护，如同游鱼般向相反方向疾走。同时，她看准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那里有一个用于排水的、狭窄潮湿的缝隙。她飞快地将用油布包裹的令牌塞了进去，并用脚踢了点污泥稍稍掩盖。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停留，混入惊慌四散的人群，向着鬼市的另一个出口方向快速移动。
烟雾渐渐散去，影卫们虽然被暂时阻挠，但训练有素的他们迅速控制了局面，并更加严厉地盘查起来。那名走向沈薇的影卫，在失去目标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沈薇塞入令牌的排水缝隙附近。地上，似乎有一小块未被污泥完全覆盖的、颜色深沉的油布角……
他蹲下身，小心地用匕首挑开污泥，将那油布包取了出来。
打开一看，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黑塔令牌！而且等级不低！
“头儿！有发现！”他立刻低声禀报。
几名影卫迅速围拢过来，看着那枚造型诡异、刻着九层黑塔的令牌，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他们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意外的重大发现完全吸引。
而此刻，沈薇已经借着混乱，从鬼市另一个隐蔽的出口悄然离开，重新融入了金陵城沉沉的夜色之中。她迅速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褪去伪装，恢复成本来的模样，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气息也急促了不少。
她回头望了一眼龙王庙的方向，眼神冰冷。
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看这盘棋，会如何演变了。而她必须尽快赶回地窖，萧煜还需要她，他们的时间，依然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