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晚秋细雨迷蒙,将远处群山笼罩在云雾之中。
中军大帐内,夏忠嗣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监军?乌蛮大军即将压境,殿下怎会在这时往军中派遣监军?”
帐中诸将面面相觑,脸上皆是不解。
韦吉将手中水囊重重一放:“定是那些文官又想搞事情!先帝那会儿就爱送些蛆一样的奸人来前线,哪个不是纸上谈兵的蛐蛐儿?”
“记得永宁年间那个阉货吗?非要前线将士在雨季强攻石门关,结果山洪暴发,折了两千精锐!”
角落中的一位中将闻言,也愤愤不平道:“还有以前那个什么万安,谁还记得?先帝派他监军运粮,送来的都是发霉的陈米!”
”也不知在路上被瓜分了多少层!“
“都是来军中当土皇帝的!”
孔孝晟相对冷静,只缓缓说道:“如今前线是世子全权指挥,殿下若要派人,必是能助世子一臂之力的人物。”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只是…还有谁能与世子并肩?莫非是岑阁老亲自来了?”
“管他是谁!”夏忠嗣怒气未消,一把抓起案上军报:“监军来了除了掣肘,还能做什么?本来每日对着蛮子就烦,如今这仗还怎么打?我就去找世子说道说道…”
“殿下都私掌南璃多久了?可不能学京都那套恶心人的东西!”
孔孝晟见状深吸了口,而后一鼓作气地朝夏忠嗣怒吼:“你给我停下!”
“你的四肢是长在炮仗上的吗?能不能冷静点儿!”
“南璃还有谁能压世子一头?啊?”
说道这儿,他尤不解气,又抬手杵着夏忠嗣的脑袋:“你这颗脑子,就是切了烤得外焦里嫩,都没人敢拿去上供!”
“谁家先祖闻了都得气得,给不肖子孙在夜间托梦!”
夏忠嗣听罢有些委屈地唇角下撇,复又嘟囔道:“我也是替兄弟们鸣不平嘛!”
“鸣不平?”孔孝晟似乎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往大了说,你这叫扰乱军心!”
“当心我告到世子那儿去,再给你赏几鞭子醒醒你这猪脑子!”
帐帘突然掀起,殷承钺穿着黑色劲装步入,额间汗珠与细密的水珠混在一处,缓缓滴落。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夏忠嗣身上,语气平静道:“监军三日后抵达,各营照常操练,不得怠慢。”
众将见他神色如常,只得压下满腹疑虑,齐齐拱手领命。
唯有夏忠嗣仍梗着脖子,直到殷承钺淡淡瞥来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垂下头。
待回到帅帐,殷承钺又独自站在南璃舆图前。
雨水敲打着帐顶,发出细密的声响。
他的眼神停留在在标注着石门关的位置,那张在军营中不怒自威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当夜,世子帐中烛火通明。
殷承钺一边执笔回信,一边低头吩咐:“将监军帐设在帅帐隔壁,帐内需设地龙,一应用度按绥南王亲临的规制。”
侍立一旁的顾时阳忍不住开口:“主子…不过是个监军…”
“照办就是。”
殷承钺头也不抬,继续在信上增加批注:“另外,你二人明日去镇上,采买些…”
他笔尖微顿,语气依旧平淡:“女子用的物什,锦褥、屏风,都要上好的。”
顾时雨敏锐地捕捉到世子耳根泛起的微红,连忙拽了还要再问的兄长退出帐外。
夜雨淅沥,他望着中军帐内摇曳的烛火,忽然福至心灵:“哥,你说这监军…会不会是戚大小姐?”
顾时阳听不懂,顾时阳疑惑:“同戚大小姐何干?”
次日,整座军营都察觉到了不寻常。
世子破天荒地亲自巡视各营,特意查看了营帐防潮的措施;又命人扩建医帐,新增二十名医官,各类防治瘴气的药材储备翻了一番。
“世子这是怎么了?”顾时阳一边清点采买的云锦锦褥,一边嘀咕:“这是…殿下要亲征?”
顾时雨撇了他一样:“不该问的别问!”
“不管来的是殿下还是戚大小姐,越少人知道越好!”
顾时阳呆头呆脑地抬头:“我们可是主子亲卫!”
顾时雨有些耐心告罄地翻了个白眼:“知道的人越多,遇刺的风险越大!”
他深吸了口气:“哥…在我面前就算了,往后在主子跟前说话,还是自己在脑子里过三遍吧!”
“算了…”他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你以后,还是别在主子跟前说话!”
“我不想跟着受罚!”
湿重的夜幕下,连绵的营火在谷地间蜿蜒,像是大地撕裂后渗出的熔岩。
湿润的空气中浮动着被雨水浸透后的泥土味,也混杂着兵器和血水的味道。
风从乌蛮大营的方向吹来,带来金戈相交的声响,如同巨兽在蛰伏时的喘息。
近处营地间,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错落相交,织成紧张的韵律。
殷承钺独自登上了望台,看向远方的雪山,那些亘古屹立的峰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漠然俯视尘世纷争的神只。
他深吸一口气,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天地为局、众生为棋的棋盘之中。
他想起戚扶媞那张明媚又狡猾的脸,忍不住想:她那般猖狂的人,也会因为眼前群山而生出敬畏吗?
“若是你在…”他轻声自语,唇角不自觉扬起:“这边境怕是要被搅得再无宁日吧...”
这些年的书信往来中,她提出的屯田改制、军械革新,每每令他拍案叫绝。
上月送来的那封密信里,关于乌蛮各部矛盾的分析,亦是直指要害。
以她那智多近妖地脑子,也不知要让敌人吃多少苦头。
嗯...或许...她会不会也给我带些零嘴儿什么的?
他想到安南城的吃食,还有些馋意上头地想:这些好战之人,定是家中无美食相候!
“世子。”顾时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营帐内的东西,都安排妥当了。”
殷承钺转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内敛:“传令各营,明日校场集结,迎监军。”
“是!”
下台时,他特意绕道去了医帐。
烛火下,新添的药柜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茯苓、苍术的清香。
他想象着那人看到这些时可能露出的表情,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几分。
同一片之夜幕下,十里外的山道上,一辆青篷马车正在雨雾中穿行。
车帘微动,露出一双泛着困意的双眼,正抬眸望向军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