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由“安全肿胀药水”意外催生的暖意,并未能驱散蜘蛛尾巷常年萦绕的阴郁,却也像一颗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在西弗勒斯·斯内普心底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持续扩散的涟漪。
他开始更频繁地、不自觉地观察那个小生命。此刻,他站在书房里,手指划过摊开的《婴幼儿魔力萌芽期异常行为分析》,书页边缘已被他翻得起毛。三周了。整整三周,凯尔——那个有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黑眼睛和不服帖深色头发的一岁半幼儿——在夜间变得难以安抚。
起初只是轻微的哼唧,波比用家养小精灵的古老摇篮曲就能解决。后来演变成间歇性哭闹,需要摇晃和温热的奶瓶。而现在,这已升级为一场固定的、精准的折磨:凌晨两点,哭声准时响起。并非婴儿无意识的嚎啕,而是一种带着清晰诉求的、断续的呜咽,仿佛在黑暗中急切地搜寻某种特定的频率。
波比焦急的脚步声与闷闷的撞墙声在走廊里回响,却只让哭声拔高,并带上新的音节:“波……走!波……走!”当他终于绷着脸出现在育儿室门口时,哭声会奇迹般减弱,变成委屈的抽噎。一只小手从摇篮栏杆间伸出,五指张开又握紧,像在抓取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含混的‘波……走’,或许并非呼唤,而是驱离。小家伙要的不是家养小精灵,而是……他自己。
魔药宣告无效。微量镇静剂只换来次日更甚的昏沉与烦躁。复制咒变出的玩偶被无情推开。就连他尝试用最低魔力施展的安神咒,也只让那孩子困惑地眨眼,随即哭得更凶,仿佛那咒文的振动本身便是一种冒犯。
斯内普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个全新的、令所有书本知识显得苍白无力的难题:不是黑魔法防御,不是魔药配伍,而是一个敏感的一岁半人类幼儿纯粹的、无法用逻辑理清的夜间惊扰。那些艰深的麻瓜心理学专着提供了宏大的发展框架,却对“如何立刻安抚一个似乎能感知到环境暗流的小东西”束手无策。
(必须找到更具体、可操作的方法。)这个念头最终压倒了他所有别扭的抗拒与对“非魔法手段”根深蒂固的轻蔑。
于是,在一个连空气都粘稠沉闷的夏日,西弗勒斯·斯内普站在了麻瓜社区活动中心的门外。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踏入异次元空间、并且随时可能被那过于饱和的色彩和甜腻气味溶解掉的闯入者。
他身上穿着所能找到的最不起眼的麻瓜便服(一件旧的黑衬衫和一条深色长裤,粗糙布料的触感让他浑身不适),但这丝毫无法缓和其周身散发出的、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阴郁与紧绷。他如同一滴浓重的墨汁,即将坠入旋转的万花筒。
(我一定是被某种持续性的精神干扰咒击中了。)他第一千次在心里尖刻地评判,对象模糊地涵盖了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小麻烦、隐隐迁怒于那个多管闲事提出“或许麻瓜社区的育儿实践有可观测参考项”的埃德里克·布莱克伍德,以及这整个让他不得不低头的、荒谬绝伦的处境。(混迹于麻瓜的……‘育儿俱乐部’?足以成为阿兹卡班终身监禁的新理由。)
但他紧抿成一条苍白直线的薄唇,和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泄露了那不容辩驳的“别无选择”。波比的知识源于古老的家养小精灵传承,对现代(尤其是麻瓜的)育儿细节一无所知,除了用更响亮的撞墙来表达愧疚外,提供不了任何建设性意见。系统的理论知识他已有,如今匮乏的是那些琐碎、具体、或许愚蠢却可能有效的“实操经验”。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修剪过的青草味、远处烧烤的油烟味、还有从门缝溢出的甜腻糕点香气,这些味道混合成一种陌生的、属于“正常生活”的暖烘烘的气息。他的手指触到金属门把,冰凉让他顿了顿,但也只停顿了那一瞬。
推门而入的瞬间,感官遭到全面围攻。
色彩爆炸般涌来。明黄、亮粉、天蓝、草绿,塑料玩具堆积如山,墙上卡通动物咧着线条简单的嘴。他的黑色身影投入这片喧嚣,像一滴浓墨坠入旋转的万花筒。
声音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女人清脆密集的笑谈,幼儿咿咿呀呀的喊叫,幼稚的旋律从角落播放器飘出。每一种声音都直接、平坦,缺乏魔法世界声音那种天然的层次与韵律感。
气味浓稠得几乎有形:奶腥、甜点、汗水、廉价香水、消毒水——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生命蓬勃”的气息,与蜘蛛尾巷浸透骨髓的阴冷霉味和草药苦香截然相反。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他感到那些视线扫过他僵硬的肩膀、紧抿的嘴角、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一个正在爬行的幼儿停下来,仰头看他,嘴半张着,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门牙——那景象莫名让他心头一刺,想起凯尔类似的神情,却是在全然不同的、阴翳的背景下。
他强迫自己迈步,靴子在彩色泡沫软垫上陷入,悄无声息,这种失重感加深了周遭的不真实。
“听说这里……有育儿交流。”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石板。每个音节都在背叛他,暴露其与环境的格格不入。
那位组织者,莫莉安太太(她胸前别着一个手写名字标签,字迹圆润得刺眼),愣了一下,随即扯开一个加倍热情的笑容:“哦!是的!欢迎欢迎!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宝宝多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一连串在斯内普看来涉及多余社交信息的问题。
他想讽刺地勾起嘴角。邻居?他的“邻居”是两条街外的废弃工厂和酒鬼……不对,现在他的邻居换成多管闲事的麻烦精了。但他只是下颌线绷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简略信息:“……男孩。一岁半。”
“哎呀,那正是最可爱又最磨人的时候呢!”另一个脸颊红润的年轻女人笑着插话,试图用活力融化这块坚冰,“您太太今天没一起来吗?”她天真地问道,浑然不觉踩中了地雷。
斯内普的脸色瞬间沉了不止一分,下颌线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回答:“……没有。”
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女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同情、好奇与更多的猜测在无声的空气中交织。显然,这个独来独往、表情沉郁得像刚处理完危险魔药事故的年轻父亲,身上写满了“有故事”的标签。
莫莉安太太赶紧打圆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没关系没关系,爸爸能来学习交流就非常棒了!来,请坐,我们正好在讨论如何应对宝宝的‘分离焦虑’和夜间惊醒……”
斯内普极其僵硬地在一个矮小的、色彩鲜艳的塑料椅子上坐下(这感觉简直是酷刑,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努力忽略周围那些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的好奇目光。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蝴蝶温室、还要被迫分析花粉成分的蝙蝠,浑身不适,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逻辑与效率,而非眼前这片无序的温暖。
接下来的时间,对西弗勒斯·斯内普而言,堪称精神层面的缓慢解构与艰难重构。他坐在这片过于明亮、喧闹、直白的温暖海洋中,一面在心里尖刻地批判着所有在他看来幼稚可笑、缺乏效率的建议,一面又不得不以研究者的冷酷耐心,从这片信息的混沌之海中,打捞任何一丝可能对蜘蛛尾巷那个哭泣小生命有用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