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顿 · 欧泊外勤高级公寓区,后半夜。
窗外的雨终于缓了下来,不再是倾泻,而是低语。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倒影,像被水浸过的油画,色彩模糊却依旧刺目。城市仿佛沉入了一种假寐状态——轨道列车的尾焰稀疏了,全息广告切换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只有欧泊基地主塔顶端那枚旋转的银眼,仍在无声扫视,如同永不疲倦的守夜人。
室内一片昏暗。
珐格兰斯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眼罩下的睫毛却微微颤动。她的指尖仍残留着安宁香的凉意,雪松与薄荷的气息在鼻腔深处缓缓弥散,压制住了神经的灼痛。可她的额头,已悄然渗出一层细密冷汗,在微光下泛着幽蓝的湿痕。
床头监控仪的指示灯安静闪烁:心率 88,血氧 98%——表面一切正常。
但脑波记录仪的底层数据流中,像是有某种东西,在意识边缘轻轻叩门。她没有真正入睡。
或者说,她正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拉入梦中。
视野由一片灰白渐变为柔和的银紫色调。风很轻,带着微甜的香气。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但并非寻常的紫色薰衣草。
这是白化变种薰衣草,现实中极为罕见,只存在于基因改造植物档案中。花瓣如霜雪般透明,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整片花田仿佛漂浮于云层之上,根系隐没在雾中。
风起时,花浪起伏,沙沙作响,如同谁在低语一段无人记得的童谣。
远处,两个小小的身影追逐着一只金边蝶。
那蝶不大,翅膀却流转着金属般的光泽,边缘镶嵌着细密如星轨的纹路。每一次振翅,都洒下微不可察的光屑,仿佛它不是在飞行,而是在缝合时空的裂隙。
“心夏!快帮我!”米雪儿大喊,声音清亮得能刺破云层,“我要抓住它!它昨天也来了,就在窗台上停了好久……我知道它认识我!”
她跑在前面,扎着两根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用褪色的蓝丝带绑着,一跳一蹦就松了一根。她穿着欧泊发放的制式童装——灰白色的连体服,袖口和裤脚都磨得起毛,长长的尾巴在小小的身躯下显得有些碍事。膝盖上贴着卡通创可贴,印的是笑嘻嘻的小太阳,可边缘已经卷起,露出底下未完全愈合的擦伤。
心夏跟在后面,脚步轻缓,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皮质画册,封面磨损严重,页角卷曲。她穿的则是一件洗得发白的天蓝色小裙,裙摆沾着几片草屑。她的眼神不像米雪儿那样灼热,而是像一口深井,映得出光,却照不进底。
“你别跳啊!”她终于开口,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焦虑,“会摔的……上次你从台子上跳下来,哭了好久……”
可米雪儿已经踩上了她的背。
“嘿!看我的!”
没有犹豫,没有征兆——只是童年最自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用力一蹬,心夏踉跄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她甚至微微弯了膝,像是在配合这场注定失败的飞跃。
“啪——”
两人重重摔进花丛。花瓣炸开,如雪纷飞。米雪儿压在心夏身上,滚作一团,笑声戛然而止。
米雪儿的创可贴掉了,膝盖渗出血珠,混着花粉黏成淡紫色的泥。
心夏的画册摔了出去,翻开的一页上,是一只金边蝶的素描,线条细腻到翅膀上的星轨都清晰可辨——但那不是现在的蝶,而是未来的它。
“哇——!”米雪儿突然嚎啕大哭,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心夏你是个大笨蛋!都是你!我要抓住它的!哇!!!”
“米雪儿你也是!!”心夏也哭了,声音却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每次都这样!什么都不想就往前冲…好疼啊…呜…”
她们的眼泪滴落在白色薰衣草上,瞬间,以泪珠为中心,一圈圈淡紫的晕纹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仿佛这些花本就是为泪水而生,只为被悲伤唤醒,才肯显露出真实的颜色。
珐格兰斯疾步奔来,音频眼罩覆在额上,发丝微乱。她循着熟悉的哭闹声而来,心中翻涌着担忧与不解——为何这梦境如此真实?
可当她看清花丛中那两张脸时,她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米……雪儿?心夏?”她喃喃,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不…不可能…这是…记忆重构?还是…幻象?”
她一眼就认出了她们——那眉眼,那神情,分明是两人5、6岁时候稚气未脱的模样。
珐格兰斯感觉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要挣脱理性的牢笼。就在这时,哭泣声戛然而止。
心夏最先抬起头。她的眼泪还挂在脸颊上,像碎钻。她看着疾步而来的身影,瞳孔骤然收缩,随即,一种近乎本能的、混合着委屈与依赖的情绪涌了上来。
“珐……”她张了张嘴,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珐格兰斯……姐姐……”
“姐姐”二字,轻飘飘地落下。
珐格兰斯轰然坐倒在花海之中。
她不是跪下,不是蹲下,而是整个人向后一仰,重重跌坐在地上,脊背僵直,双手撑在身侧,指尖陷入柔软的泥土。她的呼吸停滞了,眼眶在一瞬间充血,视野模糊。
“姐…姐?心...夏,这怎么可能...”
米雪儿也停止了哭泣,转头看向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换上一种不属于孩童的审视目光。
她们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骨骼拉伸时发出极轻的“咔”声,像是时间本身在回放;衣物纤维如活物般延展、重组;发丝如藤蔓攀爬,缠绕出命运的轨迹。
转眼间——
米雪儿已成年,身穿一袭墨绿色连衣裙,肩披星辰纹饰,她怀中抱着一只公鸡——羽色如熔金,双眼澄澈如初生之阳。那是艾利蒙德农场中的“晨鸣者”,传说中能唤醒沉睡灵魂的生灵。
她只是温柔地望了珐格兰斯一眼,像是在说:“谢谢你拯救了我。”
然后她轻轻挥手,金边蝶绕她三周,化作一道光桥。她踏步其上,缓缓升空,裙裾飘散,如星火归于夜空。米雪儿没有说话,但整个梦境都在回应她的离去——白色薰衣草尽数染紫,风铃草自地下疯长,开出铃铛状的花,轻轻摇晃,奏出无声的安魂曲。
心夏留在原地,长大后的她穿着一件介于实验服与常服之间的灰蓝色长衫,样式模糊——正是她还在纽特朗大学时期作为欧泊外勤实习人员的那套服饰。她手中仍握着那本画册,但封面已变成纯黑,上面浮现出一行极细的字:
《未完成的契约》
她怔怔望着米雪儿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缓缓转身,看向依旧呆坐在地上的珐格兰斯。
她的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有依恋、有怨恨、有释然,还有一丝……恳求。
“珐…emmmm…对不起…是我骗了你”她的声音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通讯,“我…有些东西…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她顿了顿,泪水滑落,却在空中化作细小的光点。“……原谅我。”
她的身形开始淡化,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又像一段被系统自动清除的日志。
珐格兰斯跪在(确切地说,是瘫坐在)花海中央,双手空空,掌心只余下一缕温热的光尘。
脚下白色薰衣草在风儿的吹拂下如雾般分开,又在身后悄然闭合。米雪儿化作的星光已彻底消散,心夏那一声“姐姐”却仍在耳畔回响。她还未从那场告别中喘息,眼前光影一转——风带来了新的画面。
“蕾欧娜姐姐,这里,这里!”伊薇特的声音从花海的远端传来,还是那么的令人怜惜。珐格兰斯拼尽全身的力气重新站起,向着前方跑去。她搞清楚这场梦境的一切。
少顷,三道身影跃入视野:
伊薇特扎着双马尾,穿着胸前印有小熊图案的长裙,小手紧紧攥着一只透明蝴蝶;
菲耳朵微抖,眼中闪着稚气的蓝光;
蕾欧娜穿着工程部的短夹克,蹲下身,温柔地打开一个透明收纳盒。
“快,趁它还没飞走,放进容器里!”
“嗯!伊薇特这次一定行!”
可就在盒子开启的瞬间——
阿嚏!菲打了个喷嚏,鼻尖喷出一缕蒸汽。蝴蝶受惊振翅,倏然飞走,翅膜洒下一串微光符文,像是被编码的情感碎片。
伊薇特低下头,食指相对:“啊……菲……好可惜啊……伊薇特果然还是没能做好……”
声音越来越轻,眼眶泛红。菲立刻趴下,前爪抱头,发出低沉呜咽,仿佛在自我惩罚。
蕾欧娜轻轻抚摸伊薇特的发:“没关系,我们继续抓。今天姐姐可以陪你一整天的哦。”
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伊薇特抬头,眼睛重新亮起:“真的吗?”
“真的。”
她跳上菲的背,笑声随风远去,沿着花海小径渐行渐远。
珐格兰斯站在原地,喘息未定。
她刚才拼命呼喊她们的名字,却无人回应——她无法触碰,也无法介入。就像之前无法挽留米雪儿,无法回应心夏一样。
“我...走马灯了吗?这梦境...”珐格兰斯知晓自己身处梦境之中,却无法从梦境中醒来。这里,就是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却也是最残酷的梦魇。
花海渐稀,地势微隆。
光影如纱,笼罩着一座由风蚀岩构成的小型庭院。青灰石桌,两张矮凳,桌上一壶冒着轻烟的茶水,两杯半空。
背对着她的,是两个人影:
拉薇蓝发垂肩,身穿剪刀手的暗灰战术外套,正缓缓执壶续茶;
而梅瑞狄斯,学着拉薇品茗的姿态,将护目镜推至额前,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双眼微睁。
“唔……没想到,除了咖啡以外,还能有其他让我感到满意的饮品。”她放下杯子,认真点评,“拉薇,不错。”
梅瑞狄斯的狼耳轻轻摇动,内心喜悦。拉薇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冬雪初融时枝头的一缕暖光。
拉薇:“菊花蒸露,加了一点星棘草提取物,以前在欧泊时无缘和你分享,现在却不同了。它能提神,但不扰心神——适合我们这种‘逃亡者’。”
两人相视片刻,未语,却似千言。
珐格兰斯站在花海外围,心跳忽然加快。
她认得那壶茶的气息——那是她在欧泊时期,在“边缘休憩站”唯一一次放松时喝过的饮品。当时,正是拉薇递给她一杯,说:
“你太紧绷了,珐格兰斯。系统不会因你多熬一小时就感激你。”
可现在……她们怎么会在这里?
她想走近,张口欲呼:“拉薇!梅瑞狄斯!”但她发不出声音。
她开始奔跑——一步、两步、十步……可那石桌仿佛永远在等距远退。无论她如何加速,距离始终不变。她只能看见她们的嘴唇开合,却听不清对话内容。
只有零碎片段随风飘来:
“……她还没准备好。”
“但她已经开始怀疑了。”
突然——
梅瑞狄斯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她。拉薇也随之回头。两人同时看向她,眼神平静,却带着某种审判般的穿透力。
“过来吧,珐格兰斯。茶还温着。”
梅瑞狄斯的声音如丝线般缠绕而来,温柔却不可抗拒。
她拼命奔跑,终于触碰到石桌边缘。她喘息着坐下,伸手去拿那只剩余温的茶杯。
可就在她指尖碰触杯壁的瞬间——
拉薇与梅瑞狄斯的身影如沙粒般散去,随风飘散。石桌依旧,茶壶倾倒,茶水早已蒸发殆尽。只余下杯底一圈淡淡的菊花残渍,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僵坐在石凳上直视着面前的茶具,没有悲伤,没有失落——只是愤怒。
一种被玩弄、被引导、被反复展示却又永远无法触及的愤怒。她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中的蝴蝶,看得见光,却飞不出去。
就在这时——
一只纯白色的蝴蝶,悄然从石缝中飞出。
它没有彩虹光晕,也不携带数据符文。它只是静静地飞舞,翅膀开合间,仿佛在微笑。
珐格兰斯盯着它,忽然冷笑。
“又是这...无聊的把戏...我真的受够了。“
她猛地抬手,掌心凝聚起一道压缩的熵流——那是她体内最原始的破坏力。
“我不再追了。”她说,“如果这是梦,那就让我亲手把它打碎。”
她挥手,熵流如刃横扫——
蝴蝶被撕裂,化作无数光点,四散飘零。
可就在那一瞬,整个世界——
静止了。
风停,雾凝,连她自己的呼吸都被冻结在喉间。
白蝶破碎后的寂静,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一面镜子,映出她最不愿面对的真相:
这一次的梦境,或许不是谁的阴谋。
没有意识劫持,没有芙拉薇娅的低语潜入神经回路。
这只是她自己——在近期压抑、理性崩解边缘,自发生成的记忆重构场。
米雪儿、伊薇特的出现,不是因为有人在监视她,而是因为她从未真正放下。
那杯茶的气息,是她大脑对“安全”与“归属”的最后一次模拟。
而那只白蝶……
也许根本不是系统的信使,也不是芙拉薇娅的化身——
它是她内心深处那个还相信“和解可能”的自己,正试图轻轻牵她一把。
可她挥刀斩断了它。
就像那杯茶,看似熟悉温暖,最终却只剩残渍与虚空。
于是她选择用愤怒筑墙,用怀疑武装自己。
她相信这是一场鸿门宴,而且她渴望赴约。
珐格兰斯是在一片寂静中醒来的。没有惊叫,没有抽搐,甚至连睫毛的颤动都迟缓得像是被什么力量刻意压制着。她睁开眼的瞬间,意识如同沉船缓缓浮出幽暗海面——先是模糊的轮廓,再是沉重的现实,最后是那根深埋在胸腔里的刺痛,一点一点扎进血肉。窗外,雨已经停了,但空气却比落雨时更沉,闷得令人窒息。玻璃上还挂着细密水珠,蜿蜒如泪痕,映出她苍白的脸——发丝黏在额角,脖颈与后背的衣物全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而黏腻,仿佛刚从一场溺水中挣脱。
她猛地坐起,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一头被困的兽终于撞开了牢笼的门。监控仪早已无声地停止了记录,脑波曲线定格在一段异常平直的空白——那是意识完全脱离现实的痕迹。她抬手抹去额上的湿意,指尖微颤,掌心残留的不仅是汗水,还有梦中那缕温热光尘的幻觉。
珐格兰斯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寒意从足底直冲脊椎。房间很小,陈设极简,只有床、桌、椅和一面墙的资料柜,整齐到近乎刻板。这是她为自己打造的堡垒——一个不允许情感滋生的空间。可今晨的一切都在告诉她:这座堡垒早已千疮百孔,只是她一直假装看不见。她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户。风没有来。空气像一层无形的膜,死死贴在脸上,连一丝流动的意愿都没有。远处楼宇的霓虹灯还未熄灭,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疲惫,如同城市本身也在喘息。街道湿漉漉的,倒映着零星行走的人影——大多是清洁机器人在清扫积水,或是早班安保巡逻。富人区向来安静,清晨八点多了,大多数住户仍沉浸在人工调控的恒温梦境中,尚未开始他们精心安排的一天。而她,已经历了一场灵魂的地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肺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尽。可这口气并没能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让那种压抑感更加鲜明——这世界太静了,静得不像真实。就像她的梦,美得不真实,痛得也不真实,可偏偏每一帧都烙进了骨髓。她转身走进浴室,水流开启,热水倾泻而下,在狭小空间里蒸腾起白雾。她脱去所有衣物,任由冷水先冲刷全身,逼退最后一丝梦境的余温。然后是热水,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她站在那里,任水流冲刷肩背,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洗去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与情感。珐格兰斯是个情感细腻的人,很容易哭泣,但此时她泪腺却如久旱未雨的大地一般干涸,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任水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时间。
直到水温渐凉,她才关掉花洒,裹上毛巾,走出浴室。镜面上覆满水雾,她抬起手,擦出一小片清晰区域,凝视着镜中那个湿发披肩、眼神空寂的女人。
她换上一套梅花刺绣的七分连身裙,动作利落,一如往常。当她准备选择衣柜中的丝带蒙上双眼时,手指却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关上了衣柜的门。今天不需要屏蔽外界。 今天,她要听清楚每一步脚步声,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 因为她要去的地方,不容许任何遮蔽。珐格兰斯快步穿上黑色的高跟鞋,抚平衣领站在镜前,凤眼中透露着坚毅。推门而出,走廊灯光昏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电梯下行,数字跳动,如同倒计时。当金属门再次打开时,普雷顿的清晨正以它最冷漠的姿态迎接她。天空依旧阴沉,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度降下暴雨。但她已不再逃避。珐格兰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迈步走入街巷深处,身影逐渐融入城市的阴影之中。梦结束了。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