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没有星光,只有厚重的乌云低低压在州府上空,酝酿着一场蓄势已久的秋末寒雨。空气凝滞,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与腥气。
漱玉阁,致远斋地下密室。
陆离从一场深不见底的梦魇中挣扎着醒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梦中是冰冷的刀光、淬毒的暗器、兄弟惨死的面容,以及无边无际的、黏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胸腔传来阵阵闷痛,左肩胛处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比噩梦好不了多少。
夜明珠的光晕柔和地洒在狭小的空间里。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床边的矮凳——那里空无一人。往常这个时辰,林晚通常已经来送过药,或者正坐在那里处理一些文书。今日却不见踪影。
一种久经生死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爬上他的脊背。太安静了。不仅是密室,连头顶上方的书房,乃至整个漱玉阁后院,都安静得异乎寻常。不是夜深人静的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压抑的寂静,仿佛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潜伏在阴影里,等待着什么。
他尝试运转内力,丹田处传来一阵空乏的刺痛和阻滞感。“腐骨散”与“铁线蒺藜”的余毒仍在缓慢侵蚀他的经脉,秦大夫的救治和金针封穴保住了他的命,也暂时封住了他大部分内力。如今的他,比寻常壮汉也强不了多少。
耳朵贴紧冰冷的石壁,他集中残存的听力,捕捉着地面传来的细微声响。似乎有比平时更密集、更轻的脚步声在快速移动,间或有极其低微的、金属摩擦的轻响,以及一种……鸟类夜啼般短促的、有节奏的哨音,一闪即逝。
不对。这不是漱玉阁日常的护卫巡逻。这是……行动前的调度和信号!是训练有素的队伍在无声地集结、布防,或者……收缩防线!
“他们……来了。”陆离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近乎自嘲的绝望。赵崇的人,终于还是嗅着味道,找到了这里。比他预计的更快,更果断。是因为百花楼孙婆子的死,还是因为那场过于成功的“秋日雅集”,暴露了漱玉阁不同寻常的组织力和防御力,引起了更深的怀疑?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环顾密室,除了床榻桌椅,只有墙角一个矮柜,里面放着干净的布巾、水壶和秦大夫留下的药瓶。没有任何武器,连一把像样的匕首都没有。出口只有头顶那处机关,而此刻,那里无疑是风暴的中心。
他该怎么办?等死?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出去,或许能引开部分注意力,给这漱玉阁,给那个……救了他的女子,争取一丝喘息之机?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连密室门都出不去,就会成为累赘。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极其轻微的、机关启动的“咔哒”声。紧接着,书架移开,一道熟悉的身影沿着台阶快步走下,是林晚。
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专注。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还有一柄带鞘的短剑——那是陈武为她特制的,剑身轻而韧,适合女子使用。
“你醒了?”林晚看到他坐起,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粮、一壶清水、几个药瓶,还有一套深灰色的、不起眼的粗布衣服。“感觉怎么样?能动吗?”
陆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外面……出事了?”
林晚动作一顿,抬眼看他,没有否认,只是简短道:“有些不对劲。陈武和影七都发现了异常信号,城西和码头方向,有不明身份的人马在入夜后悄然聚集,目标很可能是这里。绿腰已经启动了‘风华’的最高警戒,疏散非核心人员。但对方来势汹汹,且极为专业,外围暗哨已经被拔掉了几个。”
她的声音很平稳,但陆离听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拔掉暗哨,意味着对方已经完成了包围和清场,接下来就是总攻。
“是因为我。”陆离陈述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林晚看了他一眼,继续整理包裹:“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赵阁老要对付漱玉阁,有没有你,区别或许只是早晚和借口。”她将短剑连鞘塞进他手中,“这个你拿着防身。这里暂时还算安全,机关只有我和绿腰知道。食物和水够三天。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不要出声。如果……如果三天后没有人来打开机关,你就自己想办法。这密道还有一条备用出口,在床下第三块石板下,通往隔壁一条废弃的下水道,出口在城东河边。”
她在交代后事。陆离握住了冰冷的剑鞘,指节微微泛白。他看着林晚平静中透着决绝的侧脸,忽然问道:“那你呢?”
林晚将最后一个药瓶放好,拉紧包裹系带,直起身,迎上他的目光:“我是漱玉阁的总执事,是风月行会的理事。这里是我的地方,里面的人,是我的责任。”她顿了顿,语气放缓,“谢瑢还在竹幽苑,沈公子也在。我不能走。”
“你可以把我交出去。”陆离忽然道,声音低沉,“赵崇的目标主要是我。交出我,或许能换得一时平安。”
林晚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没什么温度:“陆离,你太小看赵阁老了,也太高看我了。交出你,他就会放过知道太多的漱玉阁?放过可能与谢瑢父亲之死有关的谢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况且,”她看着他,眼神清澈,“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把你推出去。那不是我的行事之道。”
她转身走向台阶,在即将上去时,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来:“陆离,若你能活下来……记得你欠我一个‘真相’。”
说完,她不再停留,快步走上台阶,书架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密室重新隔绝成一个孤独的世界。
陆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握着短剑的手指收紧又松开。欠她一个真相……呵,只怕自己等不到还债的那天了。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杂念,调动所有残存的感知,去捕捉地面上可能传来的每一丝声响。
竹幽苑。
谢瑢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在烛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秦大夫刚给他施完针,正在收拾药箱,眉头紧锁。
林晚快步走进来,对秦大夫点点头,然后看向谢瑢,低声道:“外面情况不对,可能是赵崇的人。绿腰和陈武已经在布置,但对方准备充分,来者不善。竹幽苑是重点目标,必须立刻转移。”
谢瑢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我走不了。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也……拖累你们。”
“不行!”林晚断然拒绝,“留在这里太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留下。”谢瑢看着她,眼中是林晚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冷静与决断,“晚晚,听我说。赵崇的目标,一是我这个‘余孽’,二是可能藏在这里的陆离,三是你这位屡次坏他好事的漱玉阁主事。我若一动,他们立刻会察觉我们要转移,攻势会更猛,更不留余地。”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留在这里,可以吸引一部分注意力和火力。竹幽苑的机关暗道,你知道一部分,陈武知道全部。利用它们,周旋、拖延。你带着秦大夫、清芷、还有……咳咳……还有沈千帆,立刻从密道离开,去‘风华’的地下据点,那里更隐蔽,通道四通八达。然后……”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林晚的手腕,力道微弱,却带着千钧之重:“然后,想办法联系陆珩,或者……利用‘风月行会’的渠道,送出消息。赵崇敢在州府动用如此规模的死士,不可能毫无痕迹。李御史那边,或许能抓住把柄。这是……反击的机会。”
“你要以身为饵?”林晚声音发颤,反手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不行!绝对不行!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谢瑢打断她,苍白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九转还魂露’的药力还能撑几日,秦大夫的针法也能让我暂时保持清醒。晚晚,这是最好的选择。用我这残破之躯,为你,为漱玉阁,争取时间和机会。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林晚看着他眼中毫无动摇的决绝,心痛如绞,却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谢瑢留下,固然危险,但若一起强行撤离,以他现在的状况,很可能途中出事,而且会暴露更多人和密道。他是最合适的诱饵,也是最让她无法接受的牺牲。
“谢瑢……”
“听话。”谢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转向一旁面色凝重的秦大夫和眼眶泛红的清芷,“秦大夫,清芷,你们随晚晚离开。秦大夫,您的医术至关重要,不能有失。清芷,照顾好晚晚。”
“公子!”清芷哽咽。
秦大夫重重叹了口气,对林晚拱手:“林姑娘,谢公子所言……是眼下最理智的取舍。老朽惭愧,但请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护您周全。”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仿佛夜枭啼叫般的唿哨,紧接着,是更远处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和压抑的惊呼!
敌人,动手了!
时间紧迫,不容再犹豫。
林晚深深看了谢瑢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两个字:“等我。”
她猛地转身,对秦大夫和清芷道:“走!按计划,密道!”
又对闻声赶来的陈武急声道:“陈武,你带一半人手,务必守住竹幽苑,利用一切机关,拖延时间!保护谢公子!绿腰那边会配合你!”
“是!”陈武抱拳,眼中尽是决死之意。
林晚最后看了一眼靠在床头、对她微微颔首的谢瑢,狠狠心,带着秦大夫和清芷,迅速消失在房间另一侧的屏风后——那里有一条通往漱玉阁其他区域的紧急密道。
谢瑢独自留在房间内,听着外面渐渐清晰起来的兵刃撞击声、脚步声、以及压抑的惨叫,缓缓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保存每一分体力,来应对接下来的时刻。
暴雨,终于要来了。而他,将成为这场风暴中,最先被冲击的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