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离去后,密室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老大夫施针时极细微的摩擦声和谢瑢微弱艰难的呼吸声。窗外,漱玉阁的火光将夜空映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远处的呼喊声、泼水声、坍塌声依旧隐隐传来,但比最初那恐怖的高潮已减弱了许多。
林晚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痛和恐惧中抽离。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谢瑢命悬一线,漱玉阁一片火海,敌人仍在暗处虎视眈眈。她必须站起来,必须做点什么。
她走到门边,唤来守在外面的陈武。陈武同样狼狈,脸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手臂有烧伤,但眼神依然坚毅。
“火势控制得如何?伤亡情况?”林晚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
陈武抹了把脸,沉痛道:“东厢、锦瑟轩、相连的两处偏院基本烧毁了,火势蔓延到了前厅一部分,好在发现得不算太晚,大部分姑娘和伙计已疏散到前院安全处,水龙和人力都集中去阻隔火势往主要居住区蔓延了。伤亡……还在统计,但肯定比上次夜袭更重。救火时有人被砸伤、烧伤,还有些没能及时逃出来的……”
林晚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清点幸存人手,重伤者集中救治,轻伤者协助救火和维持秩序。调一部分可靠的人,加强‘惊鸿苑’和这间密室的守卫,绝不能再出岔子。另外……”她想起陆离的话,“等天一亮,火势完全控制住,立刻组织人手,仔细清理火场,尤其是锦瑟轩、东厢起火点附近,还有发现火油或可疑物品的地方。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烧焦的布、一块变形的金属,都要保留下来,交给我。”
陈武有些不解,但看到林晚眼中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点头:“是,属下明白!”
“还有,想办法联络王管事,打听外面情况,尤其是知府衙门和满堂娇、赵延别院的动静。小心行事,不要暴露。”
陈武领命而去。
林晚回到榻边,看着老大夫额头的汗珠和凝重的神情,心又揪紧了。“大夫,他……”
老大夫缓缓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长叹一声:“老夫尽力了。谢公子本就心脉受损,元气大亏,此番再遭烟熏火燎,惊惧交加,脉象几近断绝。眼下虽用针药强行吊住了一口气,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全看造化……和天意了。”
造化……天意……林晚不喜欢这两个词。她只信事在人为。可看着谢瑢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她第一次感到,在命运和死亡的巨力面前,人是如此渺小无力。
她握住谢瑢冰凉的手,低声道:“谢瑢,你不能放弃。你说过,棋局还没下完。你若走了,这盘棋,我还能跟谁下?漱玉阁上下,还能指望谁?”
仿佛听到了她的话,谢瑢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呼吸似乎也略略急促了一丝,但很快又恢复了那令人心焦的微弱平稳。
老大夫留下药方和嘱咐,又去查看其他伤者。林晚让丫鬟打来温水,亲自拧了帕子,一点点擦拭谢瑢脸上、手上的烟尘。他的皮肤冰凉,骨骼嶙峋,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擦拭到他紧握的左手时,她发现他指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小的、黑色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出,就着烛光细看。那是一小块烧焦的、质地特殊的皮革碎片,边缘不规则,非常小,若非他紧紧攥着,恐怕早已遗失在火场。皮革本身无甚特别,但碎片内侧,似乎有一点点极其模糊的、烫印的痕迹残留,隐约能看出半个扭曲的笔画。
这是什么?他在昏迷前,从火场里抓到的?属于纵火者的东西?
林晚心头一跳,将这片小小的焦皮革用手帕仔细包好,贴身收起。这或许就是陆离所说的“意想不到的发现”。
天色在混乱与焦灼中渐渐泛白。大火终于在众人的拼死扑救下被控制住,不再蔓延,但漱玉阁小半区域已化为焦土废墟,断壁残垣,黑烟袅袅,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幸存的人们聚拢在前院相对完好的建筑里,惊魂未定,哭泣声、呻吟声、低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林晚走出密室,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如刀割。这里是她穿越以来奋斗、挣扎、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家”,是她和谢瑢、和众多姑娘伙计安身立命的地方。如今,却毁于一旦。
但悲伤无用。她挺直脊背,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坚毅的锋芒。她走向聚集的人群。
看到她出现,嘈杂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期待,有恐惧,有茫然。
“诸位,”林晚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前院,“昨夜,漱玉阁又遭大难。火海无情,我们失去了家园,也失去了亲人、同伴。”
人群中有压抑的啜泣声响起。
“但是,”林晚提高了声音,“我们还活着!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我知道大家害怕,悲伤,愤怒,我也一样。可敌人想看到的,正是我们的崩溃和绝望!他们想用一把火,烧掉我们的根基,毁掉我们的意志!”
她环视众人,目光灼灼:“我们能让那些人如愿吗?”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满脸烟灰的年轻护卫率先嘶哑着喊了出来:“不能!”
“对!不能!”几个声音跟着响应。
“漱玉阁是我们的家!毁了家园,我们更要报仇!”一个平时胆小怯懦的洒扫丫头,此刻也擦着眼泪,红着眼睛喊道。
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眼中燃起了悲愤的火焰。
林晚点头,继续道:“如今,主家重伤未醒,官府态度不明,恶人仍在逍遥。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从现在起,所有人听我安排!伤者集中救治,由周嬷嬷总管;能行动者,分成三队:一队由陈武带领,继续清理火场,搜寻可能遗漏的伤员和……同伴遗骸,同时留意任何可疑物品;二队负责清点抢救出来的物资,安置幸存人员饮食起居;三队,加强警戒,巡逻值守,防止再有歹人趁乱袭击!”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慌乱的人群渐渐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按照吩咐行动起来。尽管悲伤依旧,但一种绝境求生的凝聚力,正在悄然滋生。
安排妥当后,林晚亲自来到已成为废墟的锦瑟轩附近。大火已灭,余温尚存,焦黑的木料冒着青烟,触手滚烫。陈武正带人小心翼翼地清理。
“姑娘,您怎么来了?这里危险,还有地方可能坍塌。”陈武连忙迎上来。
“我来看看。”林晚道,目光扫过这片曾经精致清雅的院落,如今只剩下扭曲的梁柱和厚厚的灰烬。“有什么发现吗?”
陈武示意手下递过来几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在锦瑟轩后窗下,东厢起火点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了几个空了的火油罐子,质地普通,随处可见。另外,在东侧围墙根,发现了一处攀爬痕迹和几个模糊的脚印,朝向外面,应该是纵火者逃离的路线。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帕子包着的小物件。
林晚接过,打开帕子。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被烧得变形发黑、但基本保持原状的铜制腰牌。腰牌边缘有云纹,中央原本应该有图案或字样,但已被高温灼烧得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中央似乎曾有个圆形凹陷,周围有极细微的刻痕。
“这是在锦瑟轩正门外台阶下灰烬里找到的,埋得不深,像是匆忙间掉落或被勾落的。”陈武道。
林晚拿起腰牌,仔细辨认。虽然图案不清,但这种制式、这种云纹边……她忽然想起,上次夜袭被击毙的刺客身上,也找到过一块带“赵”字的铜牌,样式似乎与这块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相同。那块更精致,有鸟首图案。而这块,似乎更……普通些?像是一般护院或打手所用的身份牌。
她用手指摩挲着腰牌背面,触感粗糙。翻过来,在背面靠近上缘的位置,借着晨光,她发现了一丝极淡的、未被完全烧毁的刻痕——那是一个字,虽然边缘烧熔了,但基本结构还在。
那是一个“满”字。
满?满堂娇的“满”?!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立刻取出怀中那片从谢瑢手里得到的小焦皮革碎片,将腰牌背面那模糊的“满”字刻痕,与皮革碎片上那半个扭曲的笔画对比……虽然皮革上的痕迹太模糊,难以完全对应,但那种笔画走势和粗细,竟有几分相似!难道,皮革碎片是这腰牌悬挂绳结或包裹物的一部分?
若真如此,这块腰牌,就是纵火者来自满堂娇的铁证!
沈千帆虽被扣押,但他手下的人,依然可以执行命令!或者,这根本就是赵延直接动用满堂娇势力所为!
“立刻将这块腰牌,还有火油罐、脚印痕迹等所有发现,妥善保管,作为证据!”林晚沉声道,眼中闪过寒光,“另外,清理火场时,留意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牌子,或者……人的痕迹。”她说的“人的痕迹”,指的是未能逃出的纵火者尸体。那样,证据就更确凿了。
陈武精神一振:“是!”
有了这个发现,林晚心中稍定。但这还不够。一块腰牌,沈千帆和赵延完全可以推脱是栽赃,是手下人私自行动,甚至反咬一口。他们需要更多,更直接的证据链,或者……更强大的外力介入。
她想起徐老先生等人的联名上书,想起陆离所说的“更高层的力量”。或许,这场几乎将漱玉阁毁灭的大火,以及这块指向明确的腰牌,正是打破僵局、将一切摊开到阳光下的契机!
她回到暂时安置谢瑢的密室,将腰牌的发现告知了刚刚苏醒片刻、仍极度虚弱的谢瑢。
谢瑢听完,闭目喘息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腰牌……要公之于众……但不是现在……等……等徐老他们的消息……等……赵延下一步……”
他在教她,火候的把握。证据在手,不必急于抛出,要等待最合适的时机,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我明白。”林晚点头,替他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别操心这些。一切有我。”
谢瑢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却依然努力映出她的身影。他极轻微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握住她的手,却终究无力。
林晚主动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我说过,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下完这盘棋。我等你。”
谢瑢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似乎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难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
密室外的天空,彻底亮了。冬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照在漱玉阁的断壁残垣上,照在忙碌清理的人群身上,也照进这间昏暗却固守着一线生机的密室。
灰烬尚有余温,而新的斗争,已然在废墟上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