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寒风像是浸了冰,刮过漱玉阁残破的庭院。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纵火,已过去三日。
这三日,州府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知府衙门的“调查”不温不火,沈千帆被变相软禁在府衙一处厢房,赵延则深居别院,不再轻易见客,但出入其院落的各色人马却愈发频繁诡秘。徐老先生等一干清流的联名上书已快马送往省城,尚未有回音。满堂娇虽门庭冷落,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
漱玉阁内,库房废墟仍在清理,焦木残骸散发着呛人的气味。谢瑢自那日吐血昏迷后,时醒时昏,高烧反复,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老大夫几乎寸步不离。林晚强撑着主持大局,一面安抚人心,处理伤员后事,一面警惕着沈千帆和赵延可能更疯狂的反扑。陆离那夜“收网在即”的警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陈武几乎将能调动的人手全都布置在了内院,尤其是锦瑟轩和柳依依曾经居住(现已空置)的厢房附近,日夜轮班,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而,百密一疏,或者说,当对手丧心病狂、不惜代价时,再严密的防守也可能被撕开缺口。
纵火后的第四日,夜,子时初刻。
疲惫至极的林晚,刚在锦瑟轩外间临时安置的小榻上合眼不久,便被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某种奇异甜香呛醒。不是废墟残留的气味,这味道太新鲜,太浓烈!她猛地翻身坐起,同时,窗外已映出诡异的红光,人声嘈杂惊慌地炸开:
“走水了!又走水了!”
“东厢!是东厢客房那边!”
“快救火!”
林晚心跳骤停,东厢客房?那里靠近后巷,相对偏僻,平日只接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人或安置暂时留宿的远亲,并非核心区域,但火势若蔓延……
她立刻披衣冲出外间,正撞见值夜的丫鬟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姑娘!不好了!东厢那边好几处同时起火,火势好大,顺风往这边烧过来了!”
几乎同时,陈武浑身烟尘,提着刀冲进院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绝望?“姑娘!火不对劲!是油火!有人在东厢多处同时泼了火油点燃!风往西刮,锦瑟轩……正在下风口!”
话音未落,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锦瑟轩的屋檐、廊柱,几乎在几个呼吸间,也窜起了火苗!那火苗蔓延速度快得诡异,明显也是被提前泼洒了助燃物!
“有人混进来了!在院子里也动了手脚!”陈武目眦欲裂,“护卫!保护主家和姑娘!先撤出锦瑟轩!”
然而,已经晚了。火舌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疯狂舔舐着木质建筑。锦瑟轩前后门方向,都已被迅猛的火势封堵!浓烟滚滚,热浪扑面,灼热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刀割般的疼痛。燃烧的噼啪声、梁柱坍塌的断裂声、远处救火的呼喊声、近处被困人员的哭叫声,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图景。
“谢瑢!”林晚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就要冲进内室。内室是谢瑢养病之处,他此刻昏迷不醒,如何逃脱?
陈武一把拉住她:“姑娘!进不去了!火太大了!”内室的门窗已被火焰吞噬,灼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
“放开我!”林晚疯了一般挣扎,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谢瑢还在里面!那个看似冷漠实则背负一切、病骨支离却始终在支撑着她的男人,还在里面!
“姑娘!得罪了!”陈武知道不能再犹豫,当机立断,一掌劈在林晚颈侧。林晚眼前一黑,软倒下去。陈武将她扛起,对身边的护卫吼道:“护着我们,找路冲出去!”
然而,火势蔓延的速度超乎想象。不仅锦瑟轩,似乎整个漱玉阁内院多个关键位置都被同时点燃。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旨在将漱玉阁核心人物彻底焚毁的灭绝行动!沈千帆和赵延,已经彻底疯了!
陈武扛着林晚,在几名护卫的拼死掩护下,试图寻找火势稍弱的突围方向。但四面八方都是火焰,灼热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般落下。不断有护卫被掉落的燃烧物砸中,发出惨叫。浓烟弥漫,视线模糊,根本辨不清方向。
“去后院水井!那边建筑少!”一名护卫嘶喊道。
几人艰难地朝着记忆中水井的方向移动。但没走几步,前方一道燃烧的廊柱轰然倒塌,彻底堵死了去路。身后,火海步步紧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个人。陈武将昏迷的林晚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抵挡着炙烤,眼中满是悲愤与不甘。难道今夜,真要葬身于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锦瑟轩方向,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并非爆炸,而是某种重物猛烈撞击、撕裂的声音。只见锦瑟轩二楼一扇燃烧的窗户,连带着部分窗框和墙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开!一个浑身裹着浸湿棉被、背负着一个人的身影,如同陨石般从火光中飞跃而出,重重落在院中的空地上,就地几个翻滚,压灭了身上的火苗。
是陆离!他背上背着的,正是昏迷不醒、被湿被紧紧包裹的谢瑢!
陆离显然也受了伤,动作有些踉跄,但他迅速扯掉身上冒着烟的湿被,检查了一下谢瑢的情况(尚有呼吸),随即锐利的目光扫向被困在火中的陈武和林晚等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谢瑢轻轻放在相对安全的角落,然后如同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猛地冲向火海边缘。他身形极快,在燃烧的废墟和倾倒的梁柱间穿梭跳跃,险之又险地避开几处致命的塌落,竟硬生生冲到了陈武等人附近。
“跟着我!”陆离的声音透过湿布掩住的口鼻传来,有些含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刃,挥砍开挡路的燃烧杂物,指明了一条看似不可能、却恰好避开几处主要火头的缝隙。
陈武精神大振,扛起林晚,带着剩余护卫,紧随陆离,拼尽全力冲过那道火焰走廊。
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生。当众人终于冲出一片燃烧的屋舍,来到相对开阔、火势稍弱的后院空场时,几乎人人都带了伤,衣衫褴褛,满面烟尘。
陆离第一时间返回角落查看谢瑢,老大夫也被护卫从安全处寻来,紧急施救。林晚此时也悠悠转醒,颈后疼痛,但看到不远处被陆离救出、依旧昏迷的谢瑢时,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连滚爬扑过去。
“他……他怎么样?”林晚声音颤抖,握住谢瑢冰凉的手。
“呛入烟尘,旧疾引发,情况危急,但……暂且还有一口气。”老大夫飞快地施针,面色极其凝重,“必须立刻移至安全清净处施救,否则……”
安全处?放眼望去,漱玉阁内院多处火海,哪里还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去‘惊鸿苑’密室!”林晚想起那里结构特殊,相对独立,且防火较好。
陆离点头,与陈武一起,小心抬起谢瑢,在林晚的指引下,朝“惊鸿苑”方向转移。沿途依旧能看到零星的火焰和惊慌奔走救火的人群,但核心区域的恐怖火势,已被他们甩在身后。
进入相对稳固的“惊鸿苑”密室,将谢瑢安置在榻上,老大夫继续全力施救。林晚瘫坐在一旁,浑身虚脱,劫后余生的恐惧与看到谢瑢惨状的痛楚交织,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陆离站在门边,面具上沾满烟灰,玄色劲装多处焦破,隐约可见其下劲瘦的身形。他似乎也松了口气,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外面。
“多谢……陆公子再次救命之恩。”林晚哑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顿住。
陆离方才从火场冲出时,裹身的湿被和剧烈动作,使得他面具边缘有些松动,下颌处露出一小片肌肤。而就在那紧挨着下颌线的脖颈侧方,一道陈旧的、狰狞的疤痕,在密室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那疤痕形状奇特,不似寻常刀剑所伤,倒像是……被什么特殊的钩刃撕裂后留下的。
林晚心中莫名一动。这道疤痕……她似乎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描述?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试图浮现,却被眼前的混乱和担忧强行压下。
陆离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抬手,将面具边缘按紧,遮住了那处疤痕。他转开视线,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平静:“不必谢我。今夜这场火,是冲你们灭口来的。沈千帆被扣,赵延急了。”
“他们……怎么敢?知府那边……”
“知府?”陆离冷笑一声,“若我猜得不错,此刻知府衙门,恐怕也自顾不暇了。赵延既然敢再次纵火,必有后手,或许已经动了官府的人。”
林晚心头寒意更甚。若连知府都被牵制或压制,那他们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柳依依……”她忽然想起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赵延别院守卫森严,火起时我探查过,别院也有异动,但未能潜入。”陆离摇头,“她恐怕……凶多吉少。”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在熄灭。林晚看着榻上气息微弱的谢瑢,看着窗外映红的夜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然而,陆离接下来的话,却让陷入绝境的她,看到了一丝微光。
“这场火,烧得太干净,也太急了。”陆离缓缓道,“赵延想一把火将所有可能暴露的秘密和人证都烧掉。但火势凶猛,必有疏漏。你们清理火场时,仔细找找,尤其是纵火者可能停留或行动的地方,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他顿了顿,补充道:“比如,能直接指向纵火者身份的东西。有了铁证,哪怕官府一时被掣肘,舆论和更高层的力量,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完,他深深看了林晚一眼,又望了望榻上的谢瑢,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室外的阴影中。
留下林晚,独自咀嚼着他的话,望着昏迷的谢瑢,又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了家园的火海,心中那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斗志,如同灰烬下的火星,开始微弱地、却顽强地重新闪烁。
火已焚夜,但夜尽之后,未必没有黎明。
只是这黎明前的黑暗,格外寒冷,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