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清洗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在漱玉阁各处悄然扩散。人人自危的气氛持续了半日,但在林晚随后一系列有条不紊的安排和略显松弛的安抚下,渐渐转为一种更加谨慎、却也更加凝聚的秩序。王管事被软禁,其负责的事务暂时由谢安和周嬷嬷分领,并未出现大的混乱。反倒是因祸得福,一些原本被王管事压着或效率不高的环节,运转得顺畅起来。
林晚知道,暂时的平静下,暗流并未消失。王管事是否干净,仍需查证。满堂娇损失了刘妈妈这条明线和李副管这条可能的暗线,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还有那个神秘的、可能已抵达或即将抵达的“京城贵客”,像一片阴云,始终悬在头顶。
但眼下,她最关注的,仍是锦瑟轩内昏迷不醒的谢瑢。
老大夫每日两次诊视,眉头始终未展。谢瑢的脉象依旧虚弱紊乱,时缓时急,昏迷不醒,只能靠参汤和流食勉强维持生机。林晚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辰去探望,坐在榻边,看着他苍白沉寂的侧脸,心中那股沉甸甸的焦虑与无力感,几乎要将她淹没。穿越以来,她步步为营,算计人心,应对明枪暗箭,从未觉得如此被动。谢瑢是她在漱玉阁最大的倚仗和“合伙人”,他的倒下,不仅意味着失去屏障,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这一日午后,她照例探望完毕,正欲离开,老大夫却叫住了她,示意借一步说话。
“惊鸿姑娘,谢公子的情况……有些奇怪。”老大夫捻着胡须,脸色凝重,“按老夫先前诊断,公子是旧疾引发厥脱,虽然凶险,但用了药,稳了心脉,这两日该有些起色,至少脉象应趋于平稳。可公子脉象依旧紊乱,且体内似有一股阴寒郁结之气,盘旋不去,阻碍生机。这……这不完全是旧疾应有的症状。”
林晚心头一跳:“大夫的意思是?”
“怕是……内外交攻。”老大夫压低声音,“外有沉疴,内……或许还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未曾拔除。老夫开的药,扶正固本,但若体内有邪阻滞,药力难以通达。”
不干净的东西?林晚立刻想到了那包未得逞的毒药。难道在之前,谢瑢就已经中了类似的慢性毒?或者,除了饮食药物,还有其他途径?
“可能是什么途径?”林晚追问。
“难说。饮食、汤药是最常见的。但若是极高明的手段,熏香、贴身衣物、甚至居所摆设,若浸染了某些不易察觉的慢性毒物,长期接触,也能慢慢侵蚀人体。”老大夫沉吟道,“姑娘若信得过老夫,可否让老夫仔细查验一下公子近身所用之物,以及这锦瑟轩内,有无异常?”
林晚正求之不得:“有劳大夫!请务必仔细查验,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老大夫开始仔细检查谢瑢的寝具、衣物、惯用的茶具、房中的熏香炉、甚至墙壁、地板。林晚让丫鬟将谢瑢近日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被褥都取来,又将小厨房里剩余的药材、食材取样。
检查持续了近一个时辰。老大夫时而嗅闻,时而用银针试探,时而蹙眉沉思。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谢瑢枕边一个不起眼的、用来安神的锦囊上。那锦囊绣工精致,散发着一股极淡的、类似于檀香又有些区别的香气。
“这个香囊,公子佩戴多久了?”老大夫问。
旁边伺候的丫鬟答道:“主家一直有佩戴安神香囊的习惯,这个用了快两个月了,是之前刘妈妈说得了新方子,特意缝制了进上的。”
刘妈妈!又是她!
林晚眼神骤冷。“取下来,请大夫仔细查验。”
老大夫小心地拆开香囊,倒出里面的填充物,是一些晒干的花草和香料碎末。他仔细拨弄,又捻起一点在指尖搓揉,凑近鼻端闻了又闻,脸色渐渐变了。
“找到了!”老大夫声音带着一丝惊怒,“这香囊里,混有极少量磨成细粉的‘蚀心草’!此物气味与檀香有些类似,混杂其中,不易分辨。但若长期佩戴嗅闻,会慢慢侵蚀心脉,令人心神不宁,气血渐亏,与劳累过度、旧疾复发的症状极为相似!难怪公子病势如此缠绵凶险!”
蚀心草!果然是慢性毒!而且是通过日日佩戴的香囊下毒,手段隐蔽阴毒至极!刘妈妈两个月前就开始下手了!难怪谢瑢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近来更是急转直下!
怒火与后怕交织,席卷林晚全身。她竟让这样一个毒妇,在谢瑢身边潜伏了这么久!若非此次谢瑢病发昏迷,引得她彻底清查,这香囊的毒恐怕还会继续下去,直到悄无声息地要了谢瑢的命!
“此毒可能解?”林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发现得早,公子中毒应该不算太深,但已侵入心脉,需立即停用毒源,并调整药方,加入化解此毒、清心护脉的药材。”老大夫道,“只是公子目前昏迷,汤药难进,化解起来更需时日,且……对公子本就虚弱的身子,又是一重负担。能否熬过来,老夫……不敢断言。”
林晚的心沉入谷底。但总算找到了症结所在。“请大夫全力施为,需要什么药材,无论多珍贵,务必找来。”
“老夫尽力。”老大夫郑重道,随即去写新的药方。
林晚让人将香囊和里面的毒物小心收好,作为重要证据。她看着榻上无知无觉的谢瑢,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总是苍白病弱、眼神却锐利如冰的男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用如此阴毒的手段算计了这么久。而他,是否早有察觉?他的病,他的深居简出,是否也有防患于未然的考量?
她忽然想起他咳血时攥紧的染血帕子,想起他冰湖般眼眸深处那丝玩味的疲惫,想起他说“沈千帆不足惧,真正要小心的,是他背后可能借来的‘势’”。
他并非毫无防备,只是这暗箭,来自内部,来自信任之人,防不胜防。
“把刘妈妈之前掌管的、所有与主家近身物品相关的账目、记录,全部调来,仔细核对。凡是经她手进上的东西,无论是衣物、佩饰、熏香、乃至笔墨纸砚,全部重新查验一遍。”林晚冷声吩咐,“还有,之前伺候过主家、后来被调走或离开的人,也想办法查一查。”
“是。”谢安应下,他也被这发现惊出一身冷汗。
找到了毒源,拔除了内鬼,但谢瑢的危机并未解除。新的药方需要几味珍稀药材,周嬷嬷亲自带人去城中各大药铺搜寻。林晚则守在锦瑟轩,亲自监督煎药。药煎好后,她让丫鬟扶起昏迷的谢瑢,自己用小勺,一点点耐心地撬开他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喂进去。喂得很慢,很艰难,药汁常常从嘴角溢出,她便轻轻擦拭,再继续。
这个过程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单薄身体传来的微弱温度,看到他颈侧淡青色的血管,闻到混合着药味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一种奇异的、超越利益算计的责任感,悄然滋生。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是第一个给予她信任和施展空间的人,尽管这信任带着审视和利用。如今他命悬一线,她必须竭尽全力保住他,不仅仅是为了漱玉阁,也为了……那份最初的、微薄的知遇之恩。
喂完药,她替他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指尖却不经意触碰到他放在身侧的手。那只手修长而冰凉。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握了一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随即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松开。
她站起身,有些仓促地转身,却未发现,榻上之人那浓密如蝶翼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又过了两日,在用了新药方后,谢瑢的情况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好转。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阴寒郁结之气似乎被药力稍稍化开了一些,紊乱的频率降低了。他依旧昏迷,但偶尔会发出极轻的呓语,手指也会无意识地微微动弹。
老大夫说,这是好迹象,说明药力开始起作用,身体的本能在复苏。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仍需观察。
林晚稍稍松了口气,至少,情况没有继续恶化。
然而,外部的压力却接踵而至。
首先是被软禁的王管事,通过看守传递消息,强烈要求见林晚,声称有关于满堂娇和“京城贵客”的重要情报要禀报,并愿意接受任何核查以证清白。
其次是谢安收到眼线密报,满堂娇那边,沈千帆似乎与那位“京城贵客”已经接上头了,而且关系似乎颇为密切。那位贵客住进了满堂娇精心准备的别院,深居简出,但沈千帆近日常常前往拜见,停留时间不短。更有甚者,州府衙门里几位有头有脸的官员,近日也频频出入满堂娇,显然与那位贵客有关。
最后,是关于“霓裳羽衣宴”赌注的后续。沈千帆虽然爽快支付了赌金,但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漱玉阁的闲言碎语,说漱玉阁为了赢得对赌,不惜倾尽所有,寅吃卯粮,如今主家病重,内部空虚,已是外强中干。甚至隐约有传言,说谢瑢的病,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所致。
这些流言来得蹊跷,传播迅速,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目的无非是动摇漱玉阁的客源信心,打击其声誉。
内忧暂缓,外患却已兵临城下。
林晚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她必须主动出击,化解这些明枪暗箭。王管事要见,流言要辟,满堂娇和那位贵客的动向,更要查清。
她首先去见了王管事。
被软禁了几日的王管事,明显憔悴了许多,但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愤怒,反而多了一种焦灼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惊鸿姑娘,老朽愿以性命担保,李贵之事,老朽绝不知情,更未指使!”王管事开门见山,“那‘香料’之事,老朽回想起来,恐是遭人设计!前些时日,刘妈妈曾以改进菜品风味为名,向老朽推荐过一种外邦来的‘秘制香料’,说在满堂娇试用效果极佳。老朽当时未曾应允,只让她将样品给李贵看看,若无不妥,可小范围试用。谁料她竟包藏如此祸心!老朽驭下不严,识人不明,确有罪过,但绝无背主害人之心!”
林晚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王管事继续道:“老朽要说的要紧事,是关于满堂娇和那位京城来的贵人。”他压低声音,“老朽在州府经营多年,有些故旧。据可靠消息,那位贵人,姓赵,单名一个‘延’字,乃是当今户部赵侍郎的独子!他此番南下,明为游历,实为替其父,甚至可能是替其父背后的某位皇子,巡查江南盐税、漕运等务,并暗中搜罗……‘奇珍异宝’,结交地方势力。”
户部侍郎之子!皇子?林晚心头剧震。这来头,果然比她预想的还要大!沈千帆攀上这样的人物,所图绝非仅仅压垮漱玉阁这么简单!
“沈千帆此人,长袖善舞,早年便与京城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此次赵延前来,他必定竭力巴结,若能借赵延之力,甚至通过赵延搭上其父乃至背后皇子,那满堂娇便不止是州府第一青楼那么简单了。”王管事语气沉重,“到时,莫说漱玉阁,便是整个州府的风月场,乃至其他行当,恐怕都要看他脸色。近日衙门官员频繁出入满堂娇,便是明证。他们针对漱玉阁的种种手段,恐怕只是开始。赵延身份敏感,不会直接出手,但沈千帆借其势,便可做许多文章。梅园捕头之事,恐怕只是小试牛刀。”
林晚背脊生寒。原来沈千帆背后的“势”,竟是通着京城的天!难怪他如此有恃无恐,手段层出不穷。
“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林晚看着王管事。
王管事苦笑:“老朽为漱玉阁效力二十年,早已将此处视为归宿。主家虽然……严厉,但待下还算公正。老朽不愿看到漱玉阁毁于奸人之手,更不愿自己不明不白地被冤死。惊鸿姑娘,你虽年轻,但行事果决,有谋略,主家病中,唯有你可撑起局面。老朽愿戴罪立功,协助姑娘,共渡难关!只求姑娘查明真相,还老朽清白!”
他说得恳切,眼中确有愤慨与不甘。林晚审视着他,判断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无论如何,他提供的关于赵延的信息至关重要。
“你的话,我会查证。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需委屈王管事在此静养。若你果真清白,我自会还你公道,并依你之功论赏。”林晚缓缓道,“眼下,确有一事需你协助。”
“姑娘请讲。”
“你在州府人脉广,能否设法探听,赵延此人,性情如何?有何喜好?除了沈千帆,他还与州府哪些人来往密切?尤其是……与知府衙门的关系。”林晚需要更多情报,才能判断如何应对。
王管事精神一振:“老朽尽力!有些老关系,或可一用。”
离开软禁王管事的小院,林晚心情更加沉重。对手的层级,陡然拔高到了她难以直接抗衡的地步。赵延就像一座山,压在头顶,而沈千帆则是盘踞在山下的猛虎。
回到静室,她开始梳理应对之策。流言必须平息,但不能硬碰硬去辩解,那只会越描越黑。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她召来谢安,吩咐道:“放出消息,就说主家确系旧疾复发,但得名医诊治,已见起色,正在静养。漱玉阁经营稳健,资金充裕,为答谢新老客户,特推出‘冬雪暖心’系列小宴,价格实惠,更有机会参与后续神秘风雅活动抽奖。把客人的注意力,从流言上引开。”
“另外,”她沉吟道,“让周嬷嬷从账上支一笔银子,以漱玉阁的名义,捐赠给城中几处善堂、粥棚,数额不必太大,但要做得公开体面。再联络几家与我们交好的茶楼酒肆说书人,请他们讲讲漱玉阁历年善举,以及近日‘梅花宴’捐赠之事。我们要把‘风雅’和‘善行’牢牢绑在一起,提升口碑,对冲那些污蔑之词。”
谢安一一记下。
“还有,”林晚指尖敲着桌面,“关于赵延和沈千帆……我们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近距离观察、甚至可能接触到赵延的机会。沈千帆必定会为他举办接风宴或各种活动,想办法弄到请柬,或者……知道他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这恐怕不易,满堂娇如今戒备森严,尤其是那处别院。”谢安为难。
林晚目光闪动,忽然想起一个人——那个被救下、又似乎知道不少秘密的面具人,陆离。他上次留下线索指向香料工坊,显然也在调查与满堂娇相关的事情,或许与赵延也有牵扯?他是否会有办法?
但陆离神出鬼没,如何联系?
正思忖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笃笃”声,像是石子敲击窗棂。
林晚心头一跳,示意谢安噤声,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
窗外夜色朦胧,庭院寂静,空无一人。但窗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迅速拿起,关好窗。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黑色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影”字。铁牌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仓促而有力的字迹:
“三日后戌时,城西荒祠。赵延欲借满堂娇敛财害命,证据在其别院书房暗格。小心沈千帆,更小心官。”
没有落款。
但林晚知道,这是陆离。
他将一个巨大的风险,也是一个可能的机会,抛到了她面前。
赵延借满堂娇敛财害命?证据在别院书房?陆离想做什么?让她去取证据?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但若真有这样的证据……或许,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
林晚捏着那冰冷的铁牌和纸条,心潮剧烈起伏。谢瑢昏迷,外敌环伺,内患未靖,如今又多了陆离这神秘莫测的“合作”与险招。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真正开始。而她,已没有退路,必须在这疾风骤雨中,寻到那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