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大总管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水,瞬间让整个奢华喧闹的宴会大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道法为公,有教无类。
这八个字,从“隐星”立旗之初,便如同异端邪说,在流火城这片信奉弱肉强食法则的土地上,激起了层层涟漪。如今,由城主府大总管、这座城池实际的管理者亲口问出,其分量和意味,截然不同。
这不是好奇的探讨,而是居高临下的质询,是旧有秩序对新生理念的审视,更可能是一道精心编织的言语陷阱。
唰!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恶意,尽数聚焦在大厅末尾那个角落,那个孤身赴宴、风帽遮面的灰袍身影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仿佛要将那孤零零的座椅碾碎。
北地联盟的几位长老交换着眼神,带着审视与算计;血煞宗的副执事嘴角噙着冷笑,等着看好戏;黑煞老怪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快意,仿佛已经看到林渊在众目睽睽之下理屈词穷、狼狈不堪的模样。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裹挟着整个流火城上层意志的发难,林渊端着酒杯的手,稳如磐石。风帽的阴影下,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平静。
他缓缓放下酒杯,并未起身,依旧安坐,目光穿透人群,平静地迎向主位之下墨渊那深邃如渊的眼神。
“墨大总管垂询,林某敢不尽言?”林渊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无视了空间的阻隔。
他没有直接解释理念,而是反问道:“敢问大总管,流火城万千散修,终日挣扎求存,所求为何?”
墨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没料到林渊会反问,但他城府极深,淡然道:“大道争锋,强者为尊。所求,自然是资源、是力量、是长生久视之机。”
“不错。”林渊微微颔首,“资源,力量,长生之机。此乃众生所愿。然,流火城如今,资源几何掌控于少数人之手?上升通道几何向底层敞开?万千散修,耗尽心血,所得功法残缺不全,所获资源十不存一,挣扎于生死边缘,谈何大道?谈何长生?”
他的话语平直,却如冰冷的刀锋,剖开了流火城光鲜表面下的残酷现实。不少中小势力的头领脸色微变,因为他们自身某种程度上也是这种规则的受害者与维护者。
“哼,巧言令色!”黑煞老怪忍不住阴恻恻地插话,“弱肉强食,乃天地至理!自己没本事,怪得了谁?难道还要我们把资源功法白白送人不成?”
林渊目光转向黑煞老怪,语气依旧平淡:“黑煞帮主所言,是‘掠夺’之理,而非‘生存’之道,更非‘发展’之途。将众生视为草芥,肆意盘剥,看似壮大己身,实如竭泽而渔,终有一日,根基尽毁,徒留荒芜。”
他不再看脸色铁青的黑煞老怪,重新看向墨渊:“我‘隐星’所倡‘道法为公’,非是平均分配,亦非滥施恩惠。而是指,求道之机,当有公允之径;修行之法,当有交流之台。吾辈修士,逆天争命,已是不易,何苦再设重重壁垒,内耗不止?”
“至于‘有教无类’,”林渊继续道,声音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恢弘气度,“道法玄妙,包罗万象,岂是出身、资质可限?敝帚自珍,固步自封,只会让道统渐衰。广开言路,博采众长,方是传承之道。我‘隐星’愿提供基础法门心得,低价丹药,非为邀买人心,而是愿为这流火城,留一线薪火相传之机,聚沙成塔,或可诞生真正惊才绝艳之辈,于城于己,岂非共赢?”
林渊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辩驳,只有冷静客观的陈述与推演。他避开了理念之争的陷阱,转而从最实际的“利益”和“未来”角度,阐述了“隐星”存在的合理性与必要性。这不仅是在回答墨渊,更是在向在场所有势力传达一个信息:“隐星”并非破坏者,而是潜在的、可能带来更大利益的“建设者”与“合作者”。
一时间,大厅内陷入了沉思。不少中小势力首领面露思索,林渊的话确实戳中了一些痛点。流火城的内耗确实严重,若能有一个相对公平的平台……
“荒谬!”血煞宗副执事厉声打断,“依你之言,我等宗门世家,千年积累,反倒成了阻碍?你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散修,也配谈道统传承?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说不定就是魔道余孽,借此蛊惑人心!”
这顶大帽子再次扣下。
林渊却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魔道?血煞宗以血炼之法闻名,操控煞气,动辄取人性命修炼,与魔道何异?评判标准,何时由血煞宗定了?我‘隐星’行事,光明磊落,所传所学,皆可公开查验。反倒是某些宗门,藏污纳垢,行径卑劣,却以正道自居,岂不可笑?”
“你!”血煞宗副执事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语塞。血煞宗功法确实偏邪,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林小友口才了得。”墨渊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打断了即将升级的争吵,“理念之争,暂且搁置。老夫更想知道,你欲如何‘践行’?流火城有流火城的规矩。你划地自治,广纳人手,已触动现有秩序。若人人效仿,岂非天下大乱?”
这才是核心问题!实力和地盘!墨渊轻描淡写地将问题从理念拉回了最现实的权力划分。
“规矩,源于实力,亦当顺应时势。”林渊坦然道,“我‘隐星’所占之地,乃无主荒丘,所纳之人,乃无依散修,未曾主动侵犯任何一方固有利益。若此举便算破坏规矩,那这规矩,护的是谁?压的又是谁?”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墨渊身上:“至于秩序……大总管认为,眼下流火城弱肉强食、相互倾轧的局面,便是良好的秩序吗?‘隐星’所求,不过一隅之地,安稳发展。若城主府认为此举不当,林某愿听大总管示下,何谓流火城‘应有’的秩序?”
他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既不否认自身行为对旧秩序的冲击,又点出现有秩序的弊端,最后将定义“新秩序”的权力,交还给了城主府。此举既表明了态度,又将了墨渊一军——你城主府若认为我做的不对,那你认为什么是对的?你能否给出一个更公平、更有利于流火城发展的方案?
墨渊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这个年轻人。此子不仅实力莫测,心机、言辞亦是非同一般,沉稳老练得不像个年轻人。
宴会的气氛,因这场言语交锋,变得愈发微妙和紧张。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辈!”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角落响起。众人望去,只见一名身穿华服、面容枯槁的老者缓缓站起,他是流火城“百草堂”的堂主,公孙明,筑基初期修为,以炼丹术闻名,与各大势力关系盘根错节。
公孙明盯着林渊,冷笑道:“你说你提供低价丹药,造福散修?哼,谁知你丹药来路是否正当?功效是否如你所言?炼丹之道,博大精深,岂是你能妄加置喙?依老夫看,你不过是用些劣质丹药,笼络人心,其心可诛!若真有本事,可敢与老夫当众辩丹?也好让诸位同道,看看你‘隐星’的底蕴!”
辩丹!这是炼丹师之间一种极为凶险的较量,不仅比拼丹道知识,更涉及神魂交锋,稍有不慎,便可能损伤道基。公孙明此举,显然是想在林渊最不擅长的领域,给他致命一击!所有人都看出,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
大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林渊。武力震慑之后,这是来自专业领域的挑战!若林渊不敢应战,或是在辩丹中落败,那“隐星”刚刚建立起的威信将大打折扣,“道法为公”的理念也会被视为笑话。
苏雨柔不在此地,林渊似乎陷入了绝境。
然而,林渊风帽下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跟他比丹道?他虽不专精,但脑海中有墨离留下的庞杂传承,更有太初本源带来的、对万物本质的惊人洞察力!论及对药性、药理、能量运转的理解,他未必输于任何人!
“公孙堂主既有此雅兴,林某奉陪便是。”林渊的声音依旧平静,“不知堂主欲如何辩法?”
公孙明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傲然道:“简单!你我各出一题,考较对方对灵药特性、丹理配伍、火候掌控之认知!答不出或答错者,自罚三杯‘焚心酒’,如何?”
焚心酒!一种极其烈性的灵酒,蕴含火毒,筑基以下修士饮之如烈火焚心,痛苦不堪,甚至会损伤经脉!这哪里是辩丹,分明是要借机废了林渊!
“可以。”林渊想都没想,直接答应。
一场突如其来的丹道对决,即将在这宴会上演。
公孙明率先发难,提出一个极其冷僻的四阶灵药“寒髓枝”在不同丹方中的药性冲突与调和问题,涉及数十种辅药的君臣佐使变化,复杂无比。
所有人都以为林渊会出丑。
然而,林渊略一沉吟,便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地阐述起来,不仅完美解答,更指出了公孙明问题中一处细微的疏漏,其见解之精辟,令在场几位略通丹道的修士都暗自点头。
公孙明脸色微变,强作镇定地饮下一杯酒作为“罚酒”,实则内心骇然。轮到林渊出题,他并未选择高深丹方,而是问了一个关于最基础的“聚气丹”炼制中,为何加入“十年份青木叶”能稳定药性,而“十一年份”反而可能导致药力躁动的原理性问题。
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药性变化的微观本质。公孙明依循传统丹理回答,却被林渊以更本质的能量共鸣与五行生克理论驳斥得体无完肤,哑口无言。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公孙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迫饮下三杯焚心酒,火毒攻心,气息瞬间萎靡下去,羞愤难当,几乎站立不稳。
林渊完胜!
经此一役,再无人敢轻易在“道理”上挑衅林渊。宴会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既有忌惮,又有不甘。
墨渊深深看了林渊一眼,终于不再纠缠理念之争,转而谈论起一些流火城未来的发展规划,但谁都听得出来,话语间对“隐星”多了几分隐含的制约之意。
宴会最终在不冷不热的气氛中结束。
林渊起身告辞,无人阻拦。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他独自一人,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城主府。
夜色深沉。
林渊离开城主府,并未直接返回城西坡地,而是如同鬼魅般,融入流火城错综复杂的阴影巷道中。
他清晰地感觉到,至少有四股不同的气息,自他离开城主府起,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尾随而至。其中一股,阴冷诡谲,带着淡淡的丹火之气,正是墨渊身边那名疑似炼丹师的老者!另一股,则充满了血腥与杀意,来自血煞宗的方向!
城主府的宴会只是序幕,真正的杀局,在他离开之后,才刚刚开始!
林渊眼中寒光一闪,身形骤然加速,朝着城南最为混乱、最适合解决“麻烦”的废弃矿区方向掠去。
既然有人不想让“隐星”安稳,那便用鲜血,来浇灌这燎原的星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