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几秒,放下纸,站起身走到窗边。操场上还有人影在走动,脚步声很轻,但能听出节奏整齐。他知道,这一夜的整肃起了作用。
可他也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赵世昌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那些流言能在军中传开,说明不止一个人在背后推手。如果不能尽快拉住一支靠得住的友军,接下来不只是谣言,补给、命令、作战协同都会被卡住。他不能再等。
他转身披上外衣,拉开门。门外的通讯员立刻站直。
“备马,明早去孙团驻地。”
“是。”
第二天天刚亮,雾还没散尽,陈远山带着两名警卫出发了。他们没带仪仗,也没通知前方哨卡,只骑着马沿土路前行。路过一片麦田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营地。炊烟从几处帐篷顶上升起,有兵在打水,有人在擦枪。这片营地里,每一支枪都曾打出过子弹,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命。
他收回目光,继续赶路。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到了孙团驻地外。哨兵拦在路口,端着枪。
“来者何人?”
“陈远山,访孙团长。”
哨兵犹豫了一下,“没有通报,不能进。”
陈远山没说话,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警卫,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摘下军帽,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我不请自来,只为谈一件大事。若孙团长不愿见,我转身就走。”
哨兵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两人,终于点头,“等一下。”
几分钟后,营门打开。孙团长大步走出来,穿着一身旧军装,肩章整齐,腰带扣得结实。他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冷意,只是看着陈远山。
“听说你刚处理完内鬼?”
陈远山点头,“死了一个人,是班长。不是叛徒,是被逼的。”
孙团长眼神动了一下,“进来说。”
两人进了营帐。帐子不大,中间摆着一张木桌,上面铺着作战地图,旁边放着一碗凉透的粥和半块饼。墙角有个铁皮炉子,火已经灭了。
孙团长让人上了茶,自己坐在对面。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喝茶的。”
“不是。”陈远山说,“是为了打鬼子。”
孙团长抬眼。
“我们两支部队,加起来不到八千人。日军一个联队就能围上来打。如果我们各自为战,迟早会被吃光。这不是危言耸听,清河镇那一仗,你比我清楚。”
孙团长没接话,低头吹了吹茶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远山继续说,“你怕沾上我,惹麻烦。赵世昌现在恨我,谁跟我走近,谁就得准备挨整。补给断供,作战命令压着不发,甚至背地里安个通敌的罪名——这些事他都干得出来。”
孙团长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想这些?”
“因为我也得想。”陈远山说,“我不是来拉你结盟签字画押的。我是来问一句,如果明天鬼子打到你门口,你指望谁来救?南京?还是那些躲在城里喝酒开会的人?”
帐子里静了下来。
孙团长慢慢放下茶碗,“我信你不会通敌。清河镇你撤的时候,还能回头掩护伤员,这种人不会卖兄弟。”
“可你还是不敢点头。”
“我不只是为自己活。”孙团长声音沉下来,“我手下三千多人,每一个都是爹娘生的,家里有等着吃饭的人。我要是跟你联手,赵世昌一句话,就能让我们断粮三个月。到时候,弟兄们吃什么?喝西北风?”
陈远山没反驳。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上。是昨夜整理的近期日军调动记录。
“这是过去十天,我们在三个方向发现的敌情。骑兵巡逻增加了,电话线往南移了二十里,炮兵观测点设在老鹰坡。他们在准备动作,不是小打小闹。”
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如果你我两部还像现在这样各守一块,他们可以集中兵力先打你,再打我。可如果我们互通情报,联合布防,哪怕只是约定一旦开战互相支援,也能让鬼子不敢轻动。”
孙团长盯着地图看了很久。
“你说的情报共享,具体怎么搞?”
“很简单。”陈远山说,“你的侦察兵发现情况,立刻派人送信到我这儿。我的也一样。不需要公开联络,也不用上报。我们之间,只认人,不认章。”
“万一信使被抓?”
“那就说明我们防得不够严。”陈远山说,“战争里没有万全的事。但我们总得选一个更可能活下来的路走。”
孙团长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几处位置。
“上个月,我派了一个排去东岭查哨,七个人回来两个。他们不是被打死的,是踩了咱们自己人埋的地雷。为什么?因为没人通知我们工兵在那里作业。”他转过身,“你要的不是结盟,是信任。可信任这东西,经不起一次背叛。”
“我知道。”陈远山说,“所以我今天不让你签任何东西。你可以先试一次。下次你有行动,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不会插手,也不会传出去。就当是做个备份。如果哪天你真需要人,我知道该往哪儿派兵。”
孙团长看着他,眼神变了。
“你不怕我拿这个去向上面告你?”
“你不会。”陈远山说,“因为你也是个带兵的人。你见过血,也埋过人。你不会拿弟兄们的命去换升官的机会。”
帐子里又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团长走到角落的柜子前,弯腰打开底层抽屉,拿出一个布包。他解开布包,里面是一瓶酒,瓶子老旧,封口用的是蜡。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他说,“他死在北伐路上。临走前说,这酒要等到遇见真正打鬼子的人,才拿出来喝。”
他拧开瓶盖,倒了两碗。
酒色微黄,气味不浓,但一靠近就能闻出年头。
他把一碗递给陈远山。
“这酒我没开过第二次。第一次是给我大哥,他在长城阵亡了。今天你是第二个。”
陈远山接过碗,没说话。
孙团长举碗,“我不是答应你什么。但我记住了你说的话。情报的事,下次我有动作,会让人给你送信。”
陈远山点头,碰了碗。
两人一口喝尽。
酒下喉不烈,但有一股沉劲从胸口散开。
孙团长放下碗,盯着空碗底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真的联手,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可能不是你,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