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仙子解围
玄心靠墙而立,夜风带着金陵城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面颊,微微凉意驱散了方才强行化解嗔怒带来的些许疲惫与心潮余韵。《般若静心咒》的基础感悟在心田间流淌,如同清泉,涤荡着最后一丝烦躁,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宁静。
他虽背对着盟主府的方向,但超乎常人的五感(部分得益于《金刚微言》的淬炼)依旧能隐约捕捉到月亮门那边残留的、带着羞愤与不甘的粗重喘息——那是玄寂仍未平复的心绪。
今夜之事,看似已了。玄寂受经文所慑,颜面扫地,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寻衅。皇甫雄的招揽与警告,也需要时间消化。自己这“破戒僧”的名头,经此一闹,恐怕在正道圈子里算是彻底“响亮”了,未来的路注定更加难行。
然而,玄心心中并无多少懊恼或畏惧。相反,经此一役,他对自身道路的认知反而更加清晰坚定。守心不易,破戒亦难,关键在于心念把持,不被外境所转,不为情绪所奴。这既是修行,也是他在这波谲云诡的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正欲迈步离开,找个僻静处调息一番,并仔细思量下一步的行止——是继续留在金陵这漩涡中心暗中查探,还是暂时离开,先去完成送还经卷的任务?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莲花落于静水般的脚步声,自街道另一头响起,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这脚步声太过特殊,轻盈得几乎不染尘埃,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跳的间隙,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伴随着脚步声,一股极其清冽淡雅、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幽香,悄然弥漫在夜风中,与周遭市井残留的烟火气、盟主府飘出的酒肉余韵格格不入。
玄心心中微动,停下脚步,转身望去。
月色凄迷,街灯昏暗。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行来。
那是一位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样式简洁至极,没有任何纹饰,却因质地非凡而流泻着月华般柔和的光泽。腰间束着一条浅碧色的丝绦,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姿。乌黑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颊边,随风轻扬。
她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看不太真切,只觉得肌肤如玉,眉眼如画,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与洁净。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空灵出尘,仿佛随时会踏月而去,不沾半点俗世尘埃。她行走间,衣袂飘飘,步履从容,明明走在人间街道,却给人一种置身莲台、俯瞰红尘的错觉。
如观音临凡,似九天玄女。
这女子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方圆数十丈内所有的目光。不仅是尚未离去的玄寂等人,连附近几户尚未熄灯的人家,也有窗扉悄然推开一丝缝隙,透出好奇的窥探。
玄寂方才被玄心一番诵经弄得心神不宁,正自羞恼无处发泄,忽见如此一位气质超凡脱俗的女子出现,且径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不由得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惊艳与某种阴暗的探究。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僧人更是看得呆了。
那白衣女子仿佛对周遭目光毫无所觉,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了月亮门前,距离玄寂不过数步之遥,方才停下。她并未看玄寂,那双清澈如寒潭、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智慧的眼眸,先是淡淡地扫过玄寂那因情绪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以及他身后两个僧人失措的模样,最后,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稍远处、靠墙而立的玄心身上。
她的目光在玄心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掠过他朴素的僧袍,平静的面容,以及那双经历过怒焰淬炼后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清冷,如同玉磬轻击,又似冰泉流淌,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淡淡的疏离与诘问:
“佛门清净地,亦出喧哗僧么?”
此言一出,如同在寂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玄寂脸色瞬间涨红!这话分明是冲着他刚才堵截叫骂的行为而来!而且,以这女子超凡脱俗的气质说出,更显得他方才的行径是何等粗鄙不堪,与“佛门清净”四字背道而驰!
“你……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诋毁我佛门弟子!”玄寂又惊又怒,他看不透这女子的深浅,但对方那空灵的气质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忌惮,不敢如对待玄心般放肆,只能色厉内荏地喝问。
白衣女子终于将目光转向玄寂,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人心:“小女子妙音,来自南海慈航静斋。途经此地,闻喧嚣戾气,见嗔怒相争,故有此一问。莫非这位大师以为,佛门之地,便可肆行喧哗,口出恶言,而无损佛法庄严?”
慈航静斋!妙音!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玄寂耳边炸响!他身后的两个年轻僧人更是骇然变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慈航静斋!那可是与少林、武当齐名,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超然的武林圣地!其传人极少涉足江湖,但每一次出现,无不是惊才绝艳,引领风气,地位尊崇无比。其镇派绝学《慈航剑典》被誉为武林四大奇书之一,门人弟子更是以修行天道、悲悯苍生着称,在正道武林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眼前这女子,竟是慈航静斋的传人,法号妙音!
玄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的羞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所取代。得罪了玄心,不过是同门(前同门)龃龉,得罪了慈航静斋的传人,那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戒律院首座大弟子的身份,在对方眼中恐怕根本不值一提!
“原……原来是慈航静斋的仙子……”玄寂的气势瞬间萎靡,额头渗出冷汗,连忙合十行礼,语气变得恭敬甚至有些惶恐,“贫僧少林玄寂,方才……方才只是一时与师弟有些误会,言语失当,绝无诋毁佛门之意!惊扰了仙子清听,还望仙子恕罪!”
他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怎么如此倒霉,先是当众受挫于玄心,又被慈航静斋的人撞见自己失态!
妙音并未理会他的告罪,目光再次转向玄心,清冷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位师父,可是受其所扰?”
玄心自妙音出现,便一直在静静观察。这位慈航静斋传人的气质,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苏墨染是妩媚中带着剧毒与叛逆,而眼前这位妙音,则是彻头彻尾的冰清玉洁,不染尘埃,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诠释“正道”、“仙子”这些词汇。她的出现,以及那句“佛门清净地,亦出喧哗僧么”,无疑是在无形中替他解了围,让玄寂再也无法纠缠。
虽然不知她是恰巧路过,还是另有缘故,但这份解围之情,玄心领受。
他走上前几步,在距离妙音一丈之外站定,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阿弥陀佛。贫僧玄心,多谢妙音仙子出言。些许口舌之争,如风过耳,贫僧并未放在心上。倒是惊动仙子法驾,实属不该。”
他既表达了感谢,又表明了自己豁达的态度,并未借机告状或渲染,显得颇为磊落。
妙音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玄心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透过这平静的表象,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方才远处诵经之声虽然低微,但她何等修为,自然听得真切。那并非普通僧人诵经,其中蕴含的定力与瞬间平复嗔怒的修为,绝非寻常。而这僧人自称玄心……似乎与近来江湖上某些若隐若现的传闻,隐隐有所关联。
“玄心师父过谦了。”妙音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清冷,但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能于嗔怒之际,持诵《心经》以自持,化戾气为祥和,可见佛心坚定,修为不俗。只是……”
她话锋微转,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玄心那朴素的僧袍:“江湖风波恶,独善其身不易。师父既已离寺,更需步步谨慎,勿失本心。”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劝诫,但玄心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她似乎对自己“离寺”的缘由有所了解?还是仅仅出于对一位修行同道的善意提醒?
“仙子教诲,贫僧谨记。”玄心再次合十。
妙音不再多言,对玄心微微点头示意,便欲转身离去,仿佛她真的只是恰好路过,随手化解了一场无谓的纷争。
“仙子留步!”玄寂见状,急忙出声,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仙子远道而来,想必也是为皇甫盟主寿宴而来?不知仙子下榻何处?贫僧或可代为引路,我少林在金陵亦有别院……”
他试图借此机会攀附,挽回一些颜面,甚至可能想打探慈航静斋对此番金陵之行的态度。
妙音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月光照亮她完美的侧颜,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凛然:“不必了。小女子自有去处。玄寂大师,夜深了,还是早些回去诵经静心为好。嗔怒不除,终是修行障碍。”
说罢,不再看玄寂那瞬间僵硬的脸色,白衣飘动,径直沿着来路,飘然而去。那清冽的幽香也随之渐渐消散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玄寂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妙音最后那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堪。他狠狠地瞪了远处玄心一眼,却再也不敢上前纠缠,只得带着两个垂头丧气的弟子,灰溜溜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背影仓惶。
街道重新恢复了寂静。
玄心独立原地,望着妙音消失的方向,心中思绪起伏。慈航静斋妙音的突然出现与解围,是巧合,还是某种征兆?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有何深意?
这位空灵如仙的女子,与妩媚如妖的苏墨染,仿佛是光与影的两极,却都在今夜,以不同的方式,与他这“破戒僧”产生了交集。
江湖之路,果然越来越有趣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再次没入深沉的夜色之中。只是心中,对那位名叫妙音的慈航静斋传人,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远处,某座高楼之上,一袭白衣凭栏而立,妙音的目光仿佛穿透夜色,遥遥追随着玄心离去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玄心……破戒僧……《心经》……”她低声自语,夜风吹动她的衣袂与发丝,“这金陵城的风,似乎因你,而变得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