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不语解
藏经阁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四名戒律院弟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虽未受重伤,但虎口崩裂,内息紊乱,看向不语僧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与不可思议。他们手中的戒棍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弯曲,可见刚才那看似随意的一扫帚,蕴含着何等恐怖的力量。
玄苦首座脸色铁青,周身气息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死死地盯着挡在玄心身前的不语僧。他心中的怒火并未因对方的身份和实力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这不问缘由的阻拦而更加炽盛!戒律威严,不容挑衅!即便是不语师叔,也不能如此践踏寺规!
“不语师叔!”玄苦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您德高望重,玄苦一向敬重!但今日之事,关乎少林根本戒律,关乎千年清誉!此子公然破戒,行迹如同魔道,若不严惩,后患无穷!您如此回护于他,莫非真要视寺规如无物,让我戒律院形同虚设吗?!”
他的质问,字字如刀,掷地有声,代表了戒律院乃至寺中一大批严守清规之僧人的心声。若不语僧不能给出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今日之事,绝难善了。甚至可能引发少林内部更深层次的分裂。
被护在身后的玄心,此刻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想到不语师叔祖会为了自己,直接与权势赫赫的戒律院首座正面冲突。他看着身前那佝偻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担忧,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在玄苦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逼视下,在四名戒律院弟子惊魂未定的注视下,在玄心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一直如同枯木顽石般沉默的不语僧,终于……动了。
他并没有看玄苦,也没有看那四名弟子,甚至没有回头看玄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向那尊他一直默默擦拭、面容威严、周身仿佛缠绕着无形业火的怒目佛像。
然后,他抬起那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向佛像那怒睁的、仿佛在质问世间一切不平的双眼。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沙哑低沉,仿佛很久未曾说话,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但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却如同古刹晨钟,带着一种奇异的、直指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仿佛回荡在藏经阁那浩瀚的经卷之间:
“佛看此柱,是柱非柱?”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尊怒目佛像之上。
玄苦一愣,眉头紧锁,不明所以,但还是依着佛理下意识答道:“佛智圆融,万法皆空。是柱,亦非柱。”
不语僧微微颔首,手指方向不变,又问道:“那你看此佛,是佛非佛?”
玄苦心中烦躁,强压怒火道:“佛像不过是土木金漆,塑之以表法。真佛在心,自是非法非非法。”
“既然如此……”不语僧缓缓收回手指,终于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玄苦那充满怒火的双眼,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千钧重担,“……那你执着于他饮下的那口酒,是酒,还是非酒?”
“你执着于他破的那条戒,是戒,还是非戒?”
“你执着于要擒拿的这个人,是人,还是非人?”
一连三问,如同三记重锤,一记比一记沉重,狠狠敲击在玄苦的心头!
玄苦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无言以对!
是啊!
佛看万物,皆空无自性。酒本是空,戒本是空,人我众生,皆是空相!自己身为戒律院首座,终日持戒执法,口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为何此刻却对一口酒、一条戒、一个人,如此执着不放?这执着本身,岂不是最大的“着相”?岂不是背离了佛法的根本智慧?!
看着玄苦那骤然变幻、陷入巨大挣扎和迷茫的脸色,不语僧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慈悲与沧桑。他不再看玄苦,而是将目光投向藏经阁外那辽阔的天空,用那沙哑而平和的声音,缓缓吟出了一段在后世流传极广、却也争议极大的偈语: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不仅玄苦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就连他身后那四名戒律院弟子,以及勉强支撑着站立的玄心,都彻底呆住了!
酒肉穿肠过?!
佛祖心中留?!
这……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与少林寺乃至整个佛门奉为圭臬的清规戒律,完全背道而驰!
然而,不语僧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与超脱:
“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最后两句,如同冰水泼头,瞬间将前两句那惊世骇俗的意味冲淡了几分,却又留下无尽的深思。
玄苦脸上的震惊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他死死地盯着不语僧,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沉默寡言的师叔。
这偈语……并非鼓励破戒!而是在阐述一种至高无上的心境!一种“心能转物,即同如来”的不可思议境界!对于不语师叔这等早已看破“戒相”、“法相”,明了“戒律在心不在形”的得道高僧而言,酒肉不过是穿肠而过的幻影,佛祖却始终端坐于灵台方寸之间,不曾动摇分毫!
但这等境界,岂是寻常弟子所能企及?若没有相应的般若智慧与定力,只学其形(破戒),而无其神(心持),那便是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玄苦终于明白,不语师叔并非是在包庇玄心破戒的行为,而是在点醒自己!点醒自己这个执着于“戒相”、险些被“嗔怒”之火吞噬的戒律院首座!
自己方才那暴怒失态、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态,与魔道何异?!
一股冷汗,瞬间浸透了玄苦的后背。他回想起自己刚才那杀气腾腾、几乎要动用“格杀勿论”手段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后怕与……羞愧。
他缓缓低下头,双手合十,那滔天的怒火如同被无形的佛法甘露浇灭,虽然心中对玄心破戒之事依旧无法释怀,但那立刻擒人、严惩不贷的冲动,却已被强行压了下去。
“……阿弥陀佛。”玄苦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疲惫,“多谢师叔点化。是玄苦……着相了,嗔心过重。”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被不语僧护在身后、同样因这偈语而陷入沉思的玄心,沉声道:“此子之事……便依方丈法旨,暂缓处置,禁足待议。”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那四名神色各异的戒律院弟子,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藏经阁。
那笼罩在藏经阁内令人窒息的杀气和压力,也随之消散。
阁内,重归寂静。
只有淡淡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阳光中飞舞。
不语僧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次拿起那把破旧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清扫着地面,那“沙……沙……”的声音,如同永恒的禅唱。
玄心怔怔地站在原地,回味着那石破天惊的偈语,看着不语僧那佝偻的背影,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这……便是斗战破戒佛所说的“戒律在心不在形”吗?这便是不语师叔祖对自己的点化吗?
自己破戒饮酒,是为了力量,是为了复仇,是心中有执,有嗔,有痴!与不语师叔祖那等“心无所住”的境界,相差何止千里?!
自己……真的能驾驭这“破戒”之力,而不堕魔道吗?
他第一次,对自已选择的这条路,产生了深沉的反思与一丝……敬畏。
而不语僧今日这轻描淡写却蕴含无上佛法的一拦、一指、一偈,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少林寺,引发了远比玄心破戒取胜更加深远和激烈的争论与思考。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十字,也注定将与玄心这个名字一起,成为少林寺历史上一段无法抹去的、充满争议的传奇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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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