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心初争
回到狭窄清冷的禅房时,天际已泛起一层鱼肚白。
同屋的悟性、悟真等人尚在沉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玄心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的铺位前,和衣躺下,却毫无睡意。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那被岁月熏染成深褐色的木质屋顶横梁,脑海中一片混乱。
那虚幻的系统界面已经隐去,但【当前戒律:妄语(未完成)】那一行泛着淡金色的字迹,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深处,时刻提醒着他那离经叛道的决定。体内那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仍在经脉中缓缓游走,带来力量感的同时,也带来了更深沉的负罪与彷徨。
“妄语……”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自幼,父亲玄文渊便教导他:“人无信不立。”玄家诗书传世,将“诚信”视为立身之本。他曾因年幼时一次无意间的夸大其词,被父亲严厉训诫,并罚抄《诚信篇》百遍。从那以后,“言出必行,诚实不欺”便成了他行为准则的一部分。
入了少林,第一条需要严守的沙弥戒律中,便有“不妄语”。慧明师叔在讲授戒律时曾声色俱厉地强调:“佛门弟子,口业最易犯,亦最需谨慎!一句妄语,欺人欺己,更欺佛心,损的是自身功德,种下的是堕落之因!”
这些教诲,如同无形的枷锁,在此刻紧紧地束缚着他的灵魂。他似乎能听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严厉地斥责他:“玄心!你竟欲破戒妄语!此乃堕落之始,你将对得起父母的教诲?对得起佛门的收容吗?你将坠入魔道!”
这声音让他冷汗涔涔,几乎要立刻放弃那疯狂的念头。
然而,另一个声音,带着江南夜色的血腥与冰冷,随即响起,更加尖锐,更加刺痛:“不妄语?坚守诚信?那么代价呢?代价就是父母死不瞑目!代价就是你永远是个连韦陀掌都打不好的‘愚钝僧’!代价就是你永远无法触及真相,永远无法手刃仇敌!诚信?戒律?能换来力量吗?能换来复仇的希望吗?”
两个声音在他脑中激烈地交锋、撕扯,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流对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
白日里,他依旧按时去藏经阁洒扫。
不语僧依旧沉默,只有那“沙沙”的扫地声永恒不变。但玄心却觉得,老僧那看似浑浊的目光,似乎总能穿透他强装镇定的外表,看到他内心那惊涛骇浪般的挣扎。这让他更加不安,仿佛自己的“背叛”行为,早已被这位引路师看在眼中。
他机械地擦拭着佛像,动作比以往更加迟缓。当他擦拭到那尊面容慈悲的药师佛时,手会不自觉地颤抖,仿佛那慈悲的目光正在无声地谴责他的念头。而当他转到那尊怒目佛像前,看到那威严瞪视的双眼和周身斑驳的火焰纹路时,心中那“破戒”的念头又会如同被浇了油的野火,猛地窜起。
“持戒是舟,破戒是筏……”他低声重复着梦中佛语,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一个能够说服自己良知的借口。
可这借口,何其苍白!
“我需要力量……我只是需要力量去查明真相,去报仇雪恨……并非为了作恶……”他这样告诉自己,但内心深处清楚,一旦踏出这一步,便是主动背弃了曾经的信仰和准则,打开了一扇可能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
夜晚,是煎熬最甚的时刻。
他不敢入睡,害怕再次坠入那片业火燃烧的梦境,也害怕在梦中面对父母那失望的眼神。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走到禅房外院落角落那口用于洗漱的古旧水缸旁。
水缸里盛满了清冷的山泉水,倒映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和一弯残月。
他俯下身,凑近水面。
水中倒映出一张苍白、憔悴、写满了迷茫与痛苦的脸。光洁的头皮在月光下泛着青辉,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布满血丝、充满了挣扎与自我怀疑的眼睛。嘴唇因为紧抿而显得有些单薄,微微颤抖着。
这就是现在的他。一个被困在仇恨与戒律夹缝中的可怜虫。一个连说谎都需要鼓起莫大勇气的懦夫!
他看着水中那个懦弱的倒影,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
就是这副样子!就是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才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就是这副样子,才会在少林寺中受尽白眼,连最基本的武艺都学不会!
他猛地抬起手,想要一拳砸向水中的倒影,却在拳头即将触及水面的瞬间,硬生生停住。
水波荡漾,倒影破碎又重组,依旧是那张令他憎恶的脸。
就在这时,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最尖锐的感官碎片——
父亲脖颈间喷涌出的鲜血,那温热、粘稠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脸上。
母亲被长刀穿透胸膛时,那声短促到极致的闷哼,和随之而来的、身体软倒的沉重感。
黑衣人那双深井般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以及那句如同诅咒的“不该知道的事”。
还有玄寂那充满讥诮的声音:“愚钝僧……不是练武的料……”
这些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抽痛。
“呃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双手猛地撑住水缸边缘,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变得惨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青石捏碎。
仇恨!
不甘!
还有那深植骨髓的、对力量的渴望!
这些情绪如同火山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道德的桎梏和理智的堤坝!
水中倒影里的那双眼睛,骤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迷茫与痛苦被一股狠厉与决绝所取代,那里面燃烧着的,是复仇的火焰,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挣脱现状的疯狂!
“力量……我需要力量!”他对着水中扭曲的倒影,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狠劲。
“妄语又如何?破戒又如何?”他死死盯着水中的自己,仿佛在对着另一个软弱的灵魂宣战,“若连仇都不能报,若连自身都无法保全,这戒律守来何用?这诚信,又有何意义?!”
“噗通!”
他一拳狠狠砸入水中,溅起大片冰冷的水花,彻底搅碎了那个懦弱的倒影。
水波剧烈荡漾,良久才缓缓平复。
玄心直起身,任由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眼中终于不再压抑的、滚烫的液体。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但眼神却已经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彷徨,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看着掌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然后,一点点,再次紧紧攥拢,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次,他握住的,不再是无奈和绝望,而是……一个冰冷的、危险的,却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选择。
他转身,不再看那口映照出他内心波澜的水缸,迈着虽然依旧有些虚浮,却方向明确的步伐,走回了禅房。
三天后的小比……
“我已顿悟”……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藏经阁的阴影里,不语僧轻轻放下扫帚,望着院落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壁,看到了那个在深夜水缸前完成内心蜕变的少年。他低声诵了一句佛号,声音微不可闻,消散在夜风里。
“筏已入海,风浪自起。痴儿,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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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