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藏经阁
“愚钝”之名,如同附骨之疽,在少林寺新晋弟子中悄然传开。
玄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同情或鄙夷,再到如今,已然带上了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他似乎成了“努力也无法弥补天赋”的活例证,成了师兄弟们用以警醒自身、或彰显优越的反衬。
武学课上,他依旧是慧明师叔重点“关照”的对象。那套韦陀掌,其他同门已能打得虎虎生风,初具规模,唯有他,即便每日课后真的咬牙加练两个时辰,直至月上中天,四肢酸软得如同灌铅,动作却依旧滞涩不堪,破绽百出。那三十六式掌法,在他身上仿佛成了三十六道无法解开的枷锁,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心结,是最大的障碍。每一次凝神运气,试图感受体内那微薄的气息流动时,血腥的幻象便如约而至。那不仅仅是记忆,更像是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创伤性反应,强行中断了他与武学奥义之间那本就微弱的联系。
这一日,慧明师叔考核韦陀掌前十八式。轮到玄心时,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翻腾的心绪,起手演练。起初几式尚能勉强维持形貌,待到需要身心协调、发力拧转的招式时,他的动作再次变得僵硬变形,气息也随之紊乱。
“停!”慧明师叔脸色铁青,一声断喝,打断了玄心那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表演。
玄心僵在原地,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僧袍的后背已然湿透。
慧明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在他那因疲惫和窘迫而苍白的脸上扫过,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玄心,你可知我少林武学,首重‘心性’?”慧明的声音不再如往常那般严厉,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你心中杂念太多,戾气郁结,如乌云蔽日,如何能照见武学真谛?这般练下去,非但无益,反而可能伤及自身经脉,走火入魔。”
玄心低着头,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自己满门被灭,血海深仇?说自已夜夜被噩梦缠身?
“罢了。”慧明挥了挥手,似乎也感到有些疲惫,“从明日起,你无需再来演武堂上课了。”
玄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这是……要将他逐出武学之门?
慧明看出了他的恐惧,语气稍缓:“并非将你逐出少林。寺中亦有不通武艺,却精研佛理、勤于杂役的弟子。藏经阁近日缺一名洒扫僧役,你便去那里吧。每日清扫庭院,擦拭佛像经架,或许……那里的清净,能让你躁动的心,稍得安宁。”
藏经阁。
听到这三个字,玄心心中五味杂陈。有脱离这令他倍感煎熬的武学课的解脱,有被彻底贴上“不堪造就”标签的屈辱,也有对未知前路的茫然。
“弟子……遵命。”他最终,只能哑声应下。
第二天,天光未亮,玄心便依照指示,踏着熹微的晨露,走向位于少林寺后山幽静处的藏经阁。
这是一座独立的、气势恢宏的古老建筑。飞檐斗拱,饱经风霜,木质的结构呈现出深沉的暗红色,仿佛承载了无数岁月的沉淀与智慧的秘密。四周古木环绕,松柏苍翠,将此地与寺前院的喧嚣隔绝开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清脆悠远的鸟鸣。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古老纸张、梵香、以及淡淡木料腐朽的特殊气息,沉静,肃穆,令人不由自主地收敛心神。
玄心推开那扇沉重的、雕刻着莲花与梵文的大门,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卷与香火气息扑面而来。阁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而入,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光柱。映入眼帘的,是无数高及穹顶的巨大书架,密密麻麻地陈列着无数经卷、典籍,如同知识的森林,浩瀚无垠。一尊尊或木雕、或泥塑、或铜铸的佛像,静静地矗立在书架之间、或壁龛之内,形态各异,但眼神无一例外地慈悲、宁静,俯视着这方知识的圣地。
而在这片浩瀚与寂静之中,有一个身影,正在缓缓移动。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旧僧袍的老僧,背微微佝偻,手中拿着一把看起来用了很久的竹扫帚,正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青砖地面上的浮尘。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扫地本身,就是一种修行,一种禅定。
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亮他垂下的长长白眉,和那布满皱纹、却异常安详的侧脸。
是不语僧。
玄心脚步一顿,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这位老僧将他从地狱带回这片佛门净土,却又仿佛将他带入了一个新的、无形的牢笼。他对自己,究竟是恩,是缘,还是……劫?
不语僧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扫帚,那“沙……沙……”的扫地声,在空旷的藏经阁内回响,更添几分幽寂。
玄心沉默了片刻,依照执事僧的吩咐,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扫帚,开始从另一头清扫起来。他学着不语僧的样子,放慢动作,试图让心境也如同这环境一般沉静下来。
然而,谈何容易。
扫地时,他看着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会恍惚看到其中倒映出那晚的血流成河。
擦拭高大的书架时,那深色的木质纹理,会扭曲成黑衣人狰狞的面目。
当他捧起那些古老的、散发着墨香的经卷,小心翼翼掸去灰尘时,指尖传来的触感,会让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被鲜血浸透的书籍。
仇恨与痛苦,早已渗透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与他的呼吸同在。这片外在的宁静,非但无法安抚他,反而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内心那无法平息的风暴。
他机械地重复着清扫、擦拭的动作,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僧袍,但这一次,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而是源于内心无声的挣扎。
不语僧始终没有与他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两人各自占据着藏经阁的一角,默默地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有那均匀的、仿佛永不停歇的扫地声,以及玄心偶尔因碰到经架而发出的轻微声响,打破这片凝固般的寂静。
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
不知过了多久,玄心负责的区域已清扫完毕。他走到一尊高大的木质药师佛佛像前,拿起干净的软布,开始擦拭佛像上积落的微尘。
佛像雕工精湛,药师佛面容慈和,左手持药壶,右手结施愿印,仿佛要将甘露洒向世间,治愈一切疾苦。玄心仰望着这尊佛像,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治愈?这世间,真有能治愈家破人亡之痛的良药吗?
施愿?这满天神佛,又可曾听见他那夜无声的祈求?
他擦拭着佛像的手臂,那木质温润,却无法传递给他丝毫暖意。他的动作有些急促,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与怨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不语僧,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扫地,静静地站在他不远处,那双澄澈如古井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玄心察觉到目光,动作一僵,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不语僧没有开口批评他的毛躁,也没有询问他的心事。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藏经阁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玄心顺着望去,只见那里供奉着一尊更为古旧,甚至有些残破的佛像。那佛像并非常见的慈眉善目,而是面容威严,怒目圆睁,周身似乎还隐约可见曾经彩绘的、如今已斑驳褪色的火焰纹路,给人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既显金刚怒目之象,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历经劫波后的慈悲。
不语僧的目光在玄心和那尊怒目佛像之间流转了一下,依旧一言不发,然后,他重新拿起扫帚,继续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清扫工作。
“沙……沙……沙……”
那单调的声音,再次成为藏经阁内唯一的旋律。
玄心怔怔地看着那尊怒目佛像,心中充满了困惑。不语师叔祖这是什么意思?是让他去擦拭那尊佛像?还是另有所指?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过去,拿起软布,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尊怒目佛像。
与擦拭药师佛时的心境不同,面对这尊威严甚至有些狰狞的佛像,他心中那股压抑的戾气,似乎找到了一个隐约的共鸣点。佛像那怒睁的双目,仿佛在质问这世间的不公,那周身斑驳的火焰纹路,仿佛燃烧着无尽的业火。
佛亦有怒吗?
若世间有该杀之恶,该斩之业,佛是否会举起屠刀,化身修罗?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他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更加专注地擦拭着。
当他擦拭到佛像底座时,指尖触碰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刻痕。他低头仔细看去,那似乎不是装饰纹路,而是几个极小、极古老的梵文字符,若非极其仔细地触摸,根本无法发现。
他并不认识这些梵文,但那字符的笔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与他体内那微弱得几乎不存的内力,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共鸣。
这一丝共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让他死寂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澜。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不远处那默默扫地的、佝偻的背影。
不语师叔祖让他来这里,真的只是单纯的惩罚吗?
这尊怒目佛像,这些古老的经卷,这无尽的寂静,还有这位深不可测的引路师……
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迷雾之中。
而他,这个被冠以“愚钝”之名的少年,此刻正站在这迷雾的入口,茫然四顾,不知前路,是通往彻底的沉沦,还是……一场颠覆认知的蜕变开端?
藏经阁的阴影,温柔地包裹着他年轻而伤痕累累的身躯,也悄然掩埋下了那颗名为“破戒”的种子,静待梦境的降临,将其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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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