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自请调查
玄寂的指控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议事厅内炸响,余音带着毒刺,缭绕在每个人心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无数细密的蛛网,将玄心牢牢束缚在“勾结魔教”、“居心叵测”的罪名之上。空气凝滞,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皇甫雄端坐如山,面沉似水,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发出极有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给这场审判打着节拍。他在等,等玄心的反应,等这枚棋子是就此崩碎,还是能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玄寂脸上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玄心,如同看着一只已落入陷阱、徒劳挣扎的猎物。
司徒瑾唇边的冷笑愈发玩味,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似乎准备欣赏更精彩的戏码。
妙音依旧垂眸,但绷紧的肩线和袖中隐约透出的剑柄轮廓,却显露出她内心的波澜。她曾为玄心作证,此刻玄心若被坐实罪名,她亦会陷入被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玄心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愤怒或辩解,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风暴中心那一小片诡异的安宁。他没有立刻看向咄咄逼人的玄寂,也没有望向高深莫测的皇甫雄,目光先在厅内缓缓扫视一圈,仿佛要将每个人的表情都刻入心底。
然后,他上前一步,对着皇甫雄,双手合十,动作标准而庄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阿弥陀佛。玄寂师兄嫉恶如仇,心系少林清誉,其言虽厉,其情可悯。”
他竟然先“体谅”了玄寂?此言一出,不仅玄寂愣住,厅中诸人也是一怔。
玄心继续道,语气转为沉痛与诚恳:“师兄所言,贫僧与魔教中人有接触,此乃事实,贫僧无法否认。”
他竟坦然承认了与苏墨染的接触!这出乎所有人意料,连皇甫雄叩击扶手的手指都微微一顿。
“然则,”玄心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灼灼,看向皇甫雄,也看向厅中众人,“接触,不等于勾结!贫僧离寺修行,行走江湖,所见所闻,光怪陆离,远超寺中经卷所载。魔教之徒,亦有挣扎于良知与教规之间者;正道之士,亦有心怀叵测、口蜜腹剑之辈。若仅凭身份标签便定人善恶,岂非太过草率,有违我佛‘众生平等’、‘慧眼识人’之教诲?”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承认了事实,又巧妙地将其置于一个更宏大的“修行体悟”与“识人辨事”的框架下,隐隐反驳了玄寂那非黑即白的指控。
玄寂脸色涨红,急道:“强词夺理!你与妖女一同出现,袭击护卫,证据确凿!”
“师兄所言袭击护卫,可是指清心谷外之事?”玄心立刻反问,语气平静,“若贫僧记忆无误,当时是盟主府护卫率先出手,围攻一位孤身女子。贫僧途经彼处,见数名壮汉围攻一弱质女流,虽不知其身份来历,但佛门弟子,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出手阻隔,意在化解干戈,何来‘袭击’之说?至于那女子是否为魔教中人,当时情境紧急,贫僧无暇细辨。此事,在场护卫皆可作证,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他将自己出手的行为,定性为“路见不平”、“化解干戈”,并将“围攻孤身女子”的帽子反扣了回去,同时暗示当时情况混乱,自己并未确认苏墨染身份,巧妙地规避了“明知是魔教而相助”的指控。
皇甫雄眼神微动。清心谷的护卫回报,确实提及对方有一名女子,且用毒手段诡异,但具体是否为苏墨染,当时烟雾弥漫,并未完全确认。玄心这番说辞,虽未必全然可信,却也一时难以彻底驳倒。
“巧言令色!”玄寂怒道,“那昨夜揽月楼之事,你又作何解释?有人亲眼见你与那妖女一同潜入!”
“揽月楼?”玄心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凝重,“贫僧昨夜确曾前往揽月楼附近。因听闻近来城中关于‘前朝宝藏’流言甚嚣尘上,且有不明势力活动频繁,贫僧担心有人借此生事,祸乱金陵,故前往查探。至于师兄所言‘与妖女一同潜入’……贫僧孤身一人,于楼外观察,并未见什么妖女,更未潜入楼中。不知目击者是何人?可否请来当面对质?其所见究竟是确凿无误,还是夜色朦胧下的误认?”
他将自己去揽月楼的目的,拔高到“担忧城中安宁、查探流言”的层面,并直接要求与“目击者”对质,将难题抛了回去。他料定那“目击者”很可能就是“影堂”之人,皇甫雄绝不会让其露面。
果然,皇甫雄淡淡开口道:“目击者乃我府中机密暗哨,不便露面。玄心师父既说未曾潜入,可有证据?”
玄心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恳切:“盟主明鉴,贫僧当时只是在外围观察,何来证据证明自己‘未曾’做过某事?此乃‘有罪推定’,贫僧实难自证。正如贫僧无法证明自己此刻‘未曾’想过对盟主不利一般。”
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点出了对方逻辑的荒谬。
厅中渐渐响起低语。玄心的辩驳,虽未完全洗脱嫌疑,但条理清晰,情理兼备,并非一味狡辩,反而让一些人开始觉得玄寂的指控或许有些武断。
玄寂气得浑身发抖,还要再言。
玄心却不再给他机会,猛地转向皇甫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盟主!诸位英雄!空口争辩,徒耗光阴,于事无补!近日金陵城怪事频发,盟主府屡遭惊扰,‘前朝宝藏’流言惑众,魔教活动迹象隐现,此乃不争之事实!此等乱象,绝非偶然,背后必有黑手推动,意图搅乱武林,祸害苍生!”
他成功地再次将话题引向大局,将自己个人的“嫌疑”与整个武林的“危局”捆绑在一起。
“贫僧人微言轻,但既为佛门弟子,又蒙盟主不弃,受邀前来贺寿,见此乱象,岂能坐视不理?玄寂师兄指控贫僧,无非因贫僧接触了可疑之人,行事有非常之处。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因循守旧,拘泥形式,如何能洞察奸邪,拨乱反正?”
他这番话,隐隐契合了他“破戒僧”的身份理念,为自己近期的非常规行为做了辩护。
“为证贫僧清白,更为彻查近日连番异动之真相,揪出幕后兴风作浪之元凶,以安金陵,以靖武林——”玄心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声震屋瓦:
“贫僧玄心,愿在此立下军令状!”
“军令状”三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议事厅内“嗡”的一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震得目瞪口呆!
连一直气定神闲的司徒瑾也坐直了身体,眼中精光闪烁。妙音更是霍然抬首,清冷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玄心不顾众人反应,继续朗声道,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贫僧愿以十日为限,独立追查近日金陵城异动、盟主府遭扰、乃至‘前朝宝藏’流言之真相!无论涉及何人何派,贫僧必一查到底,绝无偏袒!十日期满,贫僧将在此厅,当着盟主与天下英雄之面,公布调查结果与确凿证据!”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带着一种以生命为注的沉重:
“若十日内,贫僧查明自身确与魔教勾结,或查无实据,或调查结果无法取信于众——贫僧甘愿受盟主与武林同道任何处置,绝无怨言!以此身,此命,赌一个真相,求一个清白,换武林一分安宁!”
以十日为期!以命为注!独立调查!当众公布!
这已不是辩解,而是一份充满悲壮色彩的战书!是向那隐藏在暗处的阴谋黑手,也是向在场所有怀疑、敌视他之人的正面宣战!
厅内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玄心这决绝至极的提议震住了。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担当?又需要面对何等凶险的前路?
玄寂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意是将玄心逼入死地,却没想到对方竟反手将了整个局面,化被动为主动,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绝境、实则争取到主动权和时间的险地!
皇甫雄眼中精光暴涨,手指停止了叩击。他死死盯着玄心,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的“破戒僧”。这份胆魄,这份急智,这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断……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让他去查?十天时间,他能查出什么?或许,他真能成为一把搅动局势、甚至替自己扫清某些障碍的利刃?即使他失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一枚不听话的棋子,自己毫无损失,还能博得一个“公允”的名声。
电光石火间,皇甫雄心中已有计较。
“哈哈哈!”皇甫雄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洪亮,打破了厅中的沉寂,“好!好一个‘以此身,此命,赌一个真相’!玄心师父,老夫欣赏你的胆识与担当!”
他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沉声道:“既然玄心师父愿立军令状,以一己之力追查真相,老夫岂有不准之理?十日之期,便如你所请!这十日内,你可自由调查,我盟主府及江南武林同道,在不违背道义前提下,会予你方便。但你也需谨记,不得借机生事,滋扰无辜,更不得再与来历不明之人私下往来,以免再生误会!”
他答应了!而且给出了“自由调查”和“予以方便”的承诺,虽然加了限制条件。
“多谢盟主成全!”玄心深深一躬,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警惕。他知道,这所谓的“自由”与“方便”,不过是更大的牢笼与监视。
“十日后,腊月十八,午时三刻,依旧在此厅。”皇甫雄声音转冷,“届时,你若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交代,便休怪老夫与天下英雄,依武林规矩行事!”
“贫僧谨记。”玄心平静应道。
一场针对他的审判,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演变成了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调查许可。
玄寂脸色铁青,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司徒瑾重新靠回椅背,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深思。妙音看着玄心,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震动,或许,还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许。
“散了吧!”皇甫雄一挥手,结束了这场充满戏剧性的集会。
众人神色各异地陆续离去。玄心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气氛凝重的议事厅,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刺眼,寒风凛冽。
十日之期,军令状立。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暗夜中的潜行者,而是行走在阳光下的“调查者”。明处有盟主府的“方便”与监视,暗处有“影堂”与各方势力的杀机,前路是深不可测的阴谋迷雾。
但他别无选择,亦无退路。
这是他为自己,为苏墨染(至少为了那份恩义与共同目标),也为那可能被卷入滔天祸事的无数生灵,争来的唯一机会。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僧袍,迎着寒风,迈开了坚定而沉重的步伐。
腊月十八,午时三刻。
要么真相大白,要么……血溅五步。
这场与时间赛跑、与阴谋搏命的调查,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