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初论道
妙音之邀,来得突兀,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玄心停下脚步,转身望去。白衣女子立于灯火阑珊处,清冷的月光与暖黄的光晕交织在她身上,却未能融化那份天生的疏离与空灵。她的邀请,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提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建议。
然而,玄心能感觉到,在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深处,隐藏着一丝极淡的探究与审视。方才她对玄寂所言,“‘破戒是筏’一语,不知出自何典?”这绝不仅仅是随口一问。以慈航静斋传人的见识与修为,岂会不知佛门“筏喻”之典?她问的,是玄心对此的“别有见解”。
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实则心思剔透,恐怕早已察觉玄心身上那与寻常僧人迥异的特质,以及他言辞间隐约流露出的、对传统戒律的某种超脱看法。
是福是祸?是论道,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玄心心中念头急转,但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仙子相邀,敢不从命。”
妙音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向着街道另一侧行去。她步履轻盈,看似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韵律之上,玄心需得提起几分内力,方能不紧不慢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几条寂静的街巷,很快便来到一处颇为雅致的园林之外。此处似是某位富商的私家园林,夜间已然闭门,但妙音只是走到侧门处,玉手轻抬,在那看似紧闭的门扉上按了几处,门内机括轻响,小门竟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
她推门而入,玄心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园内景致果然不凡。虽是夜晚,但借着月色与零星布置的石灯,仍可见假山玲珑,池水澹澹,亭台错落,花木扶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园外的市井尘嚣截然不同。
妙音引着玄心,径直走向园子深处一座临水而建的小亭。亭子不大,以青竹搭建,颇为清幽。亭中石桌上,竟已备好了一壶清茶,两只素瓷茶杯,茶烟袅袅,显然是早有准备。
“玄心师父,请坐。”妙音率先在石凳上坐下,姿态优雅自然,仿佛此地便是她的修行精舍。
玄心依言坐下,目光扫过那壶清茶,心中了然。看来这位静斋传人,对自己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留意,甚至可能在自己进入金陵城,乃至在寿宴上时,便已落入她的视线。
妙音素手执壶,为玄心斟了一杯茶,茶汤碧绿,香气清幽,绝非凡品。她没有立刻提及佛法,只是淡淡道:“此乃静斋自种的‘清心莲雾’,有宁神静气之效。师父方才经历纷扰,饮此茶或可稍安。”
“多谢仙子。”玄心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果然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心脾,方才因玄寂纠缠、黑衣人刺杀而残留的些许躁意,瞬间被抚平不少,连带着体内那因激战而略微激荡的冰火内力,也平复了几分。此茶确非凡物。
放下茶杯,玄心看向妙音,主动开口道:“方才多谢仙子出言解围。只是仙子所言‘破戒是筏’之问,贫僧所言,确实并非完全引自某部具体经典,而是……贫僧自身一点粗浅的体悟,妄言之处,让仙子见笑了。”
他坦承那是“自身体悟”,而非引经据典,姿态放得很低。
妙音眸光微动,也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体悟?愿闻其详。”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玄心脸上,等待着他的阐述。没有咄咄逼人,没有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纯粹的、对某种不同见解的好奇与探究。这种态度,反而比玄寂那种蛮横的指责,更让玄心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需要拿出真正有见地的、能自圆其说的道理来。
玄心略作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佛门戒律,如同渡河之舟筏,其根本目的,在于帮助修行者抵御外魔侵扰,约束自身妄念,从而顺利抵达觉悟的彼岸。此乃‘筏喻’真意,贫僧深以为然。”
他先肯定了传统戒律的价值,这是基础。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舟筏毕竟是工具,是方法,而非目的本身。若执着于舟筏之形制、材质、甚至航行之姿态,而忘记了渡河之根本目的,乃至将守持舟筏的规矩,当成了修行全部,是否已然本末倒置?”
他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妙音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却没有打断,只是示意他继续。
“再者,”玄心继续道,“众生根器不同,机缘各异。有人循规蹈矩,持戒精严,便可渐次修行,此乃正道坦途。但也有人,或因宿业深重,或因心结难解,或因身处特殊境地,那寻常的舟筏,或许已然破损,或许尺寸不合,若强行攀附,非但无法渡河,反有溺水之危。”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亲身经历的沉重感:“于此之时,是应该抱残守缺,与舟筏共沉?还是……应该寻找,甚至创造新的、或许看起来不那么‘规范’的渡河之法?哪怕此法,需要暂时舍弃,甚至‘破坏’旧有的舟筏形制?”
“贫僧所谓‘破戒是筏’,并非鼓吹肆意破戒,妄言无需规矩。”玄心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在直视自己内心的选择,“而是认为,在某些极端情境下,当固守形式上的戒律,已然违背了佛法‘慈悲济世’、‘普度众生’的根本精神时,或许需要一种……更具勇气、也更考验智慧与定力的‘破立’。”
“破除外在的、可能已成枷锁的‘形式之筏’,而坚守并激发生命的、导向觉悟的‘本心之筏’。以破为立,以非常之法,行非常之道,最终目的,仍是抵达彼岸。此‘破戒’之筏,或许颠簸,或许凶险,但未尝不是一种……适用于特定机缘者的修行路径。”
他将自己对“破戒僧”道路的理解,以一种相对系统、却又充满个人体悟的方式阐述出来。这不仅仅是在回答妙音的问题,更是在对自己选择的道路,进行一次清晰的梳理与辩护。
亭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池中偶尔响起的鱼儿跃水声。
妙音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那双清澈的眸子,却随着玄心的讲述,时而微凝,时而闪烁,显然在仔细思考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每一种可能。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多了几分思辨的意味:“玄心师父所言,确有独到之处。将戒律视为‘筏’,强调其工具性与根本目的,此乃正见。提出‘根器机缘不同’,需‘应机施教’,乃至‘破除外在形式枷锁’,此亦符合佛门‘方便法门’、‘对治烦恼’之义。”
她首先肯定了玄心理论中合理、符合佛理的部分,显示出其深厚的佛学功底与公正的评判态度。
然而,她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如剑,直指核心:“然而,此论亦有极大风险,甚至可说是险论。其一,如何界定‘极端情境’?人心复杂,最易为自己之私欲、嗔恨、愚痴寻找借口,若人人皆以‘特殊机缘’为由,行破戒之事,岂非戒律崩坏,魔道丛生?”
“其二,何为‘本心之筏’?心性无常,易受外境所染。今日以为是‘本心’之选择,安知不是魔障遮蔽、妄念驱使?若无清晰严明的戒律标准为参照,仅凭一己之‘心’判断,如何确保不堕入‘我执’、‘法执’,乃至‘狂禅’、‘野狐禅’之歧路?”
“其三,”妙音的声音渐渐严肃起来,“‘破戒’本身,便已造作恶业,沾染因果。即便事后弥补,心向觉悟,那破戒瞬间所种之因,所结之果,又当如何?佛法虽讲慈悲,亦重因果。以恶因求善果,岂非缘木求鱼?师父所谓‘以破为立’,这‘破’的代价,可曾深思?”
她的诘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问都直指玄心理论的薄弱处与潜在风险。这正是玄心这条路所面临的最根本的质疑:主观标准的模糊性,心性判断的不可靠性,以及“破戒”行为本身带来的业力因果问题。
这些,玄心并非没有思考过。事实上,这正是他内心时常挣扎、需要以坚定道心去平衡和面对的核心矛盾。
面对妙音这步步紧逼、直指要害的诘问,玄心没有回避,也没有强词夺理。他微微闭目,似乎在整理思绪,也似乎在回溯自己一路走来的心境。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平静而坦诚,迎向妙音那审视的目光:“仙子所言,句句在理,皆是贫僧日夜自省、不敢或忘之警钟。”
他首先承认了对方质疑的合理性。
“界定‘极端情境’,确无绝对标准,此乃考验修行者智慧与德行之所在,亦是此路凶险之处。或许唯有以‘是否真正利益众生、是否导向究竟觉悟’为终极衡量,时时反观,如履薄冰。”他提出了一个模糊但指向性的标准。
“至于‘本心之筏’易受污染,‘我执’难除……”玄心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此正是修行之核心。持戒者,以戒律为镜,时时勤拂拭;破戒者,则需以更强大的觉照之力,更敏锐的因果洞察,于红尘浪涛、心魔起伏中,辨认真如,把持方向。其难,百倍于持戒。非大毅力、大智慧、大勇气者,不可为,亦不能为。”
他将“破戒”之路的难度,提升到了一个极高的层面,并非人人都可效仿。
“而破戒之业……”玄心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觉悟,“贫僧从未敢轻忽。既行此路,便已准备承受一切应有之果报。若行差踏错,自当堕入无间,无怨无悔。然则,若因畏惧因果业力,便在真正需要以‘破’来‘立’、以‘小恶’止‘大恶’、以‘非常手段’行‘慈悲之事’的关头退缩,眼睁睁看更大的悲剧发生,那贫僧所修之‘慈悲’与‘智慧’,又有何用?”
他抬眸,眼中仿佛有火光燃烧,那是历经挣扎与抉择后淬炼出的坚定信念:“仙子,贫僧所选之路,或许充满争议,或许遍布荆棘,甚至可能终是歧路。但贫僧相信,佛法的根本,在于活生生的生命体验与觉悟,而非僵死的条文戒相。若有一日,贫僧因此路而沉沦,那是贫僧修为不足,咎由自取;但若有一线可能,能以此‘破戒’之筏,渡己,亦渡有缘之人,触及那更为鲜活、更为究竟的佛法真谛,那么,贫僧……愿往矣。”
最后的“愿往矣”三个字,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在这寂静的亭中久久回荡。
妙音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年轻僧人眼中那混合着沉重、觉悟、以及一往无前的坚定光芒,良久没有言语。
夜风轻拂,茶烟袅袅。
这一番初论道,没有针锋相对的激烈辩论,只有平静而深入的探讨与诘问。但两人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佛理的交流,更是两种不同修行理念、乃至人生道路的碰撞。
妙音代表了传统、正统、以戒定慧为次第的清净修行之路,如皓月当空,清辉普照,路径清晰而稳妥。
玄心则代表了一种在困境中寻求突破、更强调内在觉悟与当下承担的“破戒”之路,如暗夜孤星,光芒或许微弱,路径险峻难测,却自有其独特的生命力与探索价值。
谁对?谁错?或许本无绝对。
良久,妙音缓缓端起那杯已然微凉的“清心莲雾”,轻轻啜了一口。放下茶杯时,她眼中的审视与探究已然淡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几分了然与……或许是一丝极淡的认可?
“玄心师父,”她清冷的声音响起,语气平和了许多,“你的路,很难。”
顿了顿,她补充道:“但,并非毫无道理。只是望你,时时牢记今夜所言,勿忘‘如履薄冰’,勿失‘本心衡量’。慈航静斋虽重清规,却也敬重真正有担当、有智慧的求道者。”
她这话,等于是以一种超然的立场,部分认可了玄心道路的“可能性”,虽然依旧带着保留与告诫。
玄心起身,深深一礼:“多谢仙子聆听与指教。仙子之言,贫僧必当铭记于心,时刻警醒。”
妙音也站起身来,月光洒在她白衣之上,更显圣洁。“夜色已深,玄心师父想必还有要事。此园侧门通往后巷,无人打扰。小女子便不远送了。”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玄心再次合十致谢,不再多言,转身沿着妙音所示的方向,悄然离去。
走出园林,重新踏入寂静的街巷,玄心感觉心神一片清明。与妙音这一番论道,虽未能说服对方,却让他对自己的道路更加清晰,信念也越发坚定。
前路依然莫测,但心中有灯,脚下有路,便无所畏惧。
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里,已隐隐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的江湖路,他的修行道,也将在黎明中,继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