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在玄心内心冰与火的煎熬中，倏忽而过。
这三日，他依旧每日去藏经阁洒扫，沉默寡言，与往常无异。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却隐藏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暗流。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完全沉浸于痛苦回忆而无法自拔，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近乎贪婪地感受着体内那股因“承诺破戒”而带来的微弱暖流。
那暖流虽细若游丝，却真实不虚，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终于渗出了一缕清泉。它沿着某种玄妙的路径自行运转，每循环一周，都让他感觉精神稍振，四肢百骸间的沉重与滞涩似乎也减轻了微不可查的一丝。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对那套一直无法掌握的韦陀掌的理解，都仿佛蒙昧中透出了一点微光。
这切身体会到的“好处”，如同恶魔的低语，不断强化着他破戒的决心，同时也加深着他内心的负罪感。他如同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却因对岸的诱惑太过强烈，而无法停下脚步。
不语僧依旧如沉默的磐石，除了扫地，便是偶尔凝视那尊怒目佛像，对玄心身上那细微的变化，似乎毫无所觉，又似乎尽收眼底。
终于，寺内小比的日子到了。
地点仍在演武堂外院。朝阳初升，金辉洒满青石场地，却驱不散弥漫在众多新晋沙弥心中的紧张气氛。慧明师叔身着利落的短打僧衣，面色肃然地站在场前，目光如电，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或忐忑的脸庞。
玄心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低垂着头，宽大的僧袖下，双手紧紧攥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那些目光大多带着习惯性的轻视与好奇，想看看这个“愚钝僧”今日又会闹出怎样的笑话。
“考核开始！”慧明师叔声音洪亮，不带丝毫感情，“依次上前，演练韦陀掌前十八式！”
一个个沙弥应声出列。有的招式娴熟，掌风隐隐，引得慧明微微颔首；有的虽有些紧张，动作略显僵硬，但也算完整流畅地打完；偶有出错者，则会迎来慧明严厉的指正和呵斥。
轮到悟性时，他自信满满地踏前一步，一套韦陀掌打得中规中矩，虽无太多灵性，却也挑不出大毛病，最后收势站稳，略带得意地瞥了玄心一眼。
玄心只觉得那目光如同针扎，但他此刻已无暇他顾，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
“下一个，玄心！”
慧明师叔的声音响起，如同最终的审判。
场中瞬间安静了不少，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玄心身上。嘲弄、怜悯、好奇、漠然……如同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玄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针尖，刺得他肺腑生疼。他缓缓抬起头，迈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场中空地。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到了慧明师叔那紧锁的眉头和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你又能有什么长进？”
他站定，摆出韦陀掌的起手式。动作依旧带着几分他固有的僵硬，与周围那些已然流畅的师兄弟相比，高下立判。场下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是玄寂和他身旁的几个沙弥。
玄心没有理会。他闭上眼睛，努力将所有的杂念——那些嘲讽、那些目光、那些道德枷锁——都强行压下。他回忆着体内那丝暖流运转的感觉，回忆着这三日来，在无人处偷偷比划时，那偶尔灵光一现的、对某个招式发力技巧的模糊理解。
他开始演练。
起初几式，依旧是那副笨拙的模样，引得场下窃窃私语声更响。慧明师叔的眉头锁得更紧，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
然而，当演练到需要腰马合一、拧转发力的“横担降魔”一式时，异变发生了！
玄心只觉得丹田处那丝暖流猛地一跳，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自发地流向双腿与腰腹！他福至心灵，几乎是本能地顺着这股暖流的引导，沉腰坐胯，拧身出掌！
“呼！”
这一掌，竟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清晰可闻的破风声！虽然动作依旧算不上完美，甚至还有些变形，但那瞬间爆发出的力道与速度，与之前他那软绵绵的动作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场下的嗤笑声戛然而止。
悟性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玄寂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慧明师叔，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玄心自己心中也是剧震！这就是……力量的感觉？虽然依旧微弱，但却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实实在在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混乱，凭借着那股暖流的支撑和这三日来那点模糊的感悟，继续演练下去。接下来的招式，虽然依旧磕磕绊绊，远谈不上纯熟，但却再也不是之前那种完全不得要领的乱打。偶尔一两式，甚至能隐约看到一丝韦陀掌应有的刚猛雏形！
当他终于将前十八式勉强打完，收势站稳时，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那个气喘吁吁、额头见汗，却站得笔直的少年僧侣。
这……这还是那个连起手式都学不好的“愚钝僧”玄心吗？虽然他的掌法依旧拙劣，远远达不到“粗通”的标准，但比起他之前那惨不忍睹的表现，这简直是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慧明师叔盯着玄心，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玄心，你……这三日，可是有何际遇？”
来了！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玄心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知道，按照他以往的性子，此刻应该羞愧地低下头，承认自己只是侥幸，或者依旧愚钝。
但是……
他脑海中闪过父母惨死的画面，闪过玄寂嘲讽的嘴脸，闪过水中倒影那懦弱的模样，更闪过系统中那冰冷的提示和体内真实不虚的暖流！
不能再退缩了！
这“破戒之筏”，他必须踏上去！
他猛地抬起头，迎向慧明师叔那审视的目光。阳光照在他脸上，可以看到他脸颊肌肉因极度紧张而微微抽搐。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场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
玄心狠狠一咬舌尖，一股腥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几乎僵住的神经。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迫使自己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挣扎而变得异常沙哑、低沉，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弟子……弟子……”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需要耗费他莫大的勇气。最终，他闭上眼睛，几乎是挤出了那句决定他命运的话：
“……已略有所悟。”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意识深处，那沉寂的系统界面骤然光华大放！【当前戒律：妄语（未完成）】那一行字迹上的淡金色光芒瞬间变得璀璨夺目，然后如同完成了某种仪式般，缓缓隐去，重新变为【当前戒律：无破。】。但下方的【修为：凡夫俗子】却剧烈地闪烁起来，字迹开始变得模糊！
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那丝暖流磅礴、精纯数倍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头顶百会穴灌入，瞬间冲向他四肢百骸！这股力量温暖而浩大，所过之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般贪婪地吸收着，原本许多滞涩、不通之处，被这股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强行冲开！
剧烈的胀痛感传来，却伴随着一种力量飞速提升的极致快感！
他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肌肉纤维仿佛在重组、强化。原本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瘦弱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充盈了起来。脑海中关于韦陀掌的那些招式、发力技巧，原本如同蒙着厚厚的迷雾，此刻却被这股力量带来的“悟性”瞬间驱散，变得清晰无比，许多以往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之处，此刻豁然开朗！
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外人看来，玄心只是在说出那句“已略有所悟”后，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痛苦与极致的舒爽交织的怪异表情，随即，他周身的气质竟隐隐发生了一丝改变！虽然依旧瘦弱，但站在那里，却莫名多了一份之前从未有过的、内敛的底气！
慧明师叔是何等眼力，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玄心身上那瞬间勃发、又迅速内敛的气息变化，眼中震惊之色更浓！三日之间，从几乎毫无寸进到气息明显增强，对武学的理解更是突飞猛进？这……这难道真是“顿悟”？
他死死地盯着玄心，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
玄心强忍着体内力量奔腾带来的不适感，以及那因为首次成功破戒、获得力量而产生的巨大心悸与空虚感，强迫自己迎接着慧明师叔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不能露怯，哪怕心脏跳得如同擂鼓。
场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玄寂张大了嘴巴，脸上的错愕变成了难以置信。悟性则是眉头紧锁，眼神复杂。
良久，慧明师叔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玄心一眼，终究没有当场点破什么，只是沉声道：“虽有进步，但距‘粗通’之境尚远，招式依旧粗糙，内力虚浮。不可懈怠，下去吧。”
“是……谢师叔。”玄心低声道，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躬身行礼，然后转身，在无数道震惊、疑惑、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回队伍。
他的背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
看似平静，唯有他自己知道，僧袍之下，他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股新生的、躁动不安的力量，以及……踏出那一步后，灵魂深处传来的、仿佛某种东西碎裂了的、空洞的回响。
妄语戒，已破。
修为，已增。
这“破戒僧”之路，他已无法回头。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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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