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佛前泪
日子，在藏经阁的寂静与尘埃中，如水般流过。
玄心逐渐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知道哪个书架上的《金刚经》版本最为古老，哪尊佛像背后的尘埃最容易积聚，也知道在什么时辰，阳光会恰好透过哪一扇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怎样形状的光斑。
不语僧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他每日准时出现，扫地，擦拭某些特定的经架，偶尔会站在某尊佛像前凝望片刻，然后悄然离去。他与玄心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各自忙碌，互不打扰。只是，玄心总能感觉到，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目光，会在他心神不宁、或是对着某处发呆时，悄然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这种平静，反而让玄心更加焦躁。
他像一头被囚禁在无形笼中的困兽，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内心的风暴却从未停歇。每日的洒扫，与其说是修行，不如说是一种煎熬。他擦拭着慈悲的佛像，心中想的却是人间的残酷；他拂去经卷上的尘埃，却拂不去自己灵魂上的血污。
转眼，已是中秋。
这一日的少林寺，比往日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与欢愉。寺中虽不大肆庆祝俗世节日，但也特许弟子们今晚不必做晚课，可自行在庭院中赏月、品尝寺中特制的素月饼。
夜幕降临，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少室山巅，清辉遍洒，将山林殿宇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前院传来隐隐约约的欢笑声，少年沙弥们聚在一起，分食着月饼，谈论着家乡的习俗，或是憧憬着未来的修行之路。就连平日里严肃的执事僧，脸上也多了几分温和。
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藏经阁无关，与玄心无关。
他被特许今晚不必值守，可以回禅房休息，或者去前院与同门共度。但他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依旧留在了这片他既依赖又憎恶的寂静之中。
藏经阁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处的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他破碎的心境。阁内比平日更加幽深，高大的书架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仿佛蛰伏的巨兽。一尊尊佛像在朦胧的月光中，面容模糊，唯有那永恒不变的慈悲眼神，在暗处隐隐生光。
玄心独自一人，坐在那尊白日里他擦拭过的、面容威严的怒目佛像之下。背靠着冰冷的莲花座台，蜷缩着双腿，将脸埋在膝盖之间。
外面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用沉默和麻木构筑的脆弱外壳。曾几何时，中秋之夜，也是他玄府一年中最温馨的时光之一。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他仿佛又回到了江南那座临水的宅院。月光如水，洒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上，暗香浮动。母亲会亲自下厨，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月饼，莲蓉的、豆沙的、五仁的……父亲则会难得地放下书本，在院中摆上桌案，焚香抚琴，琴声淙淙，与月色交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茗，吃饼，赏月，说着闲话。他会摇头晃脑地背诵那些关于明月的诗词，引得父母开怀大笑……
那时的月光，是温暖的，是带着桂花香和父母关爱气息的。
而如今……
玄心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同样圆润、同样皎洁，却冰冷如霜的月亮。
月光无情地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照着他光洁的头顶，照着他身上粗糙的灰色僧袍。
家，没了。
人，没了。
温暖，没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佛殿之中，顶着“愚钝”之名，背负着血海深仇，前路茫茫，如同这藏经阁内的黑暗，看不到一丝光亮。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强撑的坚强。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身前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
在这极致的寂静中，这微弱的落泪声，竟显得如此清晰，如此沉重。
他哭了。
不是噩梦惊醒后的恐惧，不是受人嘲讽后的屈辱，而是积压了数月之久，那彻骨的、无处诉说的、对至亲的思念与对这残酷命运的无助控诉。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望向身前那尊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威严、怒目圆睁的佛像。佛像那瞪视的双眼，仿佛在质问着世间的一切罪恶，也仿佛在承受着无尽的业火焚烧。
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混合着悲伤、愤怒与绝望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沉默的牢笼。他对着那尊怒目佛像，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低吼与质问：
“佛说慈悲……普度众生……为何……为何独独度不了我玄家满门？！”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藏经阁内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那夜……我爹娘做错了什么？那些仆役做错了什么？他们虔诚礼佛，与人为善……为何要遭此横祸？！你的慈悲……在哪里？！”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佛像前，仰望着那威严的面容，泪水更加汹涌：
“佛说因果……善恶有报……那我玄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这又是什么果？！是我们前世造了滔天孽障，还是那些黑衣人代表了所谓的‘善报’？！”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因果？！这是什么道理？！”
他伸出手，死死抓住佛像冰冷的底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想从这泥塑木雕的神只身上，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藏经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那轮冰冷无声的圆月。
佛像依旧怒目而视，沉默不语。那沉默，在玄心看来，成了最大的讽刺与残忍。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他吞噬。他松开手，身体顺着佛像底座滑落，瘫坐在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痛哭起来。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泪仿佛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胸腔内空荡荡的抽痛。
他挣扎着爬起来，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溺水者。目光茫然地扫过，落在了旁边放置的、用于日常擦拭的软布上。
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驱使着他。他拿起那块干净的软布，走到那尊怒目佛像前，开始默默地、极其细致地擦拭起来。
仿佛，擦拭这尊佛像，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他与这冰冷绝望的世界，最后的、微弱的连接。
他擦拭着佛像怒睁的双眼，那雕刻出的眼神，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愤怒与力量。
他擦拭着佛像周身斑驳的火焰纹路，那曾经的色彩，仿佛还在燃烧。
他擦拭着佛像结印的手指，那手势，似乎能降服一切妖魔，却降服不了他心中的痛苦。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却又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月光静静地流淌着，将他孤单的身影和那尊威严的佛像，笼罩在同一片清辉之下。
就在他擦拭到佛像底座，指尖再次触碰到那些细微的、古老的梵文刻痕时——
异变陡生！
或许是今夜他情绪剧烈波动，心神激荡到了极致；或许是他那饱含痛苦与质疑的泪水，无形中契合了某种玄妙的契机；又或许，是那尊怒目佛像，终于回应了他这“佛前泪”的叩问……
他指尖触碰到的那些梵文刻痕，竟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热感！
与此同时，他白日里擦拭佛像、扫地时体内产生的那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的内力，竟不受控制地、自发地朝着指尖涌去，与那灼热的刻痕产生了共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鸣响起。
玄心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的吸力自那佛像底座传来，瞬间将他的意识吞没！
他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块擦拭佛像的软布。
月光依旧冰冷，藏经阁重归死寂。
只是，在那尊怒目佛像的眉心深处，一点微不可查的、如同业火般的红芒，一闪而逝。
而玄心的意识，已然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前所未见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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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