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快来到宴会正厅。
鎏金烛台的光晕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流淌,主位上的熊文灿指间的玉扳指随着捻须的动作泛着莹光。
张安志抬脚而入时,腰间的双鱼玉佩撞出清响,他刻意放慢脚步,让锦袍下摆扫过门槛的幅度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体面。
“熊大人,各位大人,晚生来迟了。” 他将折扇在掌心转得飞快,最后 “啪” 地合拢,顺势作揖。
目光扫过桌上那碟琉球鲍鱼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这等贡品寻常宴席难见,看来熊文灿今日是特意摆谱。
熊文灿往紫砂壶里续着茶水,蒸汽氤氲了他半张脸:“安志你可算是来了,快来尝尝这新到的武夷岩茶。”
茶盏推过来时,杯沿还留着浅浅的指痕。
“这是知府大人昨儿刚送来的,说是御茶园的珍品。”
张安志双手捧过茶盏,指尖在滚烫的杯壁上轻轻摩挲,鼻尖凑近时故意深吸一口气:“真香!难怪海盗闻着大人整肃海防的风声就跑,这等清冽气度,本就该镇住东南海面。”
他刻意把 “整肃海防” 四个字咬得极轻,却让熊文灿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在场的谁都知道这位巡抚正盯着两广总督的缺,最喜听这等话。
按察使周大人的手指在象牙筷上敲了敲,银质筷套与桌面碰撞出脆响:“张老板这话在理。不过说起海防,郑总兵的船队才是我大明海上的铜墙铁壁啊。”
他抬眼时,目光像钩子似的扫过不远处的郑芝龙,那眼神里既有试探,又藏着几分不服气。
张安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郑芝龙正把玩着个西洋怀表,金链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
“郑总兵的‘飞黄号’在下可是亲眼见过。”
他刻意提高了声调,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上月在广州港,那炮口比我家绸缎庄的门还宽,怕是荷兰人的夹板船见了,得绕着走呢!”
郑芝龙 “嚯” 地笑出声,怀表 “啪” 地合上:“张老板这张嘴,比你家的云锦还会描金。”
他起身时,腰间的鲨鱼皮刀鞘撞在案角。
“比起朝廷水师的神威,我那区区的几艘破船算不什么。”
话虽谦虚,却故意挺了挺腰板,让众人看清他蟒袍上绣的海浪纹,那是朝廷特赐的纹样。
巡盐御史王大人端着翡翠酒杯踱过来时,杯里的琥珀色酒液晃出细碎的光。
张安志立刻迎上去,袍角在青砖地上扫出半道弧线:“王御史,前几日托您打听的江南盐价,可有眉目?”
他刻意让袖口的缠枝莲纹蹭过对方的袍摆,这是商人间示好的小动作。
王御史呷酒的动作顿了顿,酒液在舌尖滚了一圈才咽下:“淮盐近来涨了三成,浙盐倒是稳当。怎么,张老板想让你的香皂跟盐商打交道?”
他食指在杯底轻轻敲击,那节奏分明是在问 “好处多少”。
“正要请教大人。” 张安志凑近半步,声音压得能让对方听清又不被旁人听见。
“广州的香皂铺子,寻常百姓倒也买账。只是江南那些盐商夫人们,怕是瞧不上那些粗人用的物件 ——”
他故意停顿,看着王御史眼中闪过的精光。
“若是能借大人的门路,让她们能用上带龙涎香的上等货,倒是都能挣些体面钱。”
王御史的手指在酒杯沿划了个圈:“香皂?我家夫人前儿还说,用着比胰子清爽。”
他忽然抬眼看向林墨,“那你身边的这位想来就是那香皂的掌柜林老板吧?”
张安志立刻招手,折扇柄在掌心转了个圈:“林老弟,还不快来给王御史见礼。”
见林墨拱手时指尖发紧,他暗暗用肘弯撞了对方一下,这是让他放松些。
林墨刚弯腰,就听王御史笑道:“刚才熊夫人手里那香水,果然清得像月色。若是送到京城去,那些京城的贵妇们怕是要抢着买了。”
“御史大人慧眼!” 张安志接过话头,折扇 “唰” 地展开,遮住半张脸悄声道。
“只是江南地面,我们这些外乡人摸不清门路,生意上的事还望大人多多指点指点。”
他这话里的 “指点” 二字,说得格外重。
正说着,熊文灿的声音隔着人群飘过来:“安志,过来尝尝这鲍鱼,郑芝龙亲自进献的,我还让后厨用瑶柱高汤煨了三个时辰呢。”
张安志应着 “来了”,临走时用折扇柄在林墨手背轻轻一敲,这是让他少说话多观察。
林墨站在原地,看着张安志走到熊文灿身边,用银匙舀起鲍鱼时,特意让匙底的汤汁滴在青瓷碟里,那姿态谦卑又不失分寸,心里忽然明白:这席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精心算计过的。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粗粝的笑声:“林百户?”
林墨转身,撞进郑芝龙的笑眼里。
只见对方的手掌拍在他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威压:“老弟你的燧发枪,我在广州时也是见过的。”
他忽然凑近,金链上的怀表晃到林墨眼前,“百户觉得,我的船队配上这枪,能不能让荷兰人老实些?”
林墨心头一震,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搭话。
他知道这是对方看上了自己的燧发枪了。
他稳住心神,拱手道:“郑将军的船队在这东南沿海本就神威赫赫,若配上我这火器,那自然如虎添翼。”
郑芝龙朗声大笑,笑声震得烛火都晃了晃:“林百户倒是会说话。”
他忽然压低声音,“过几日我让人去你那堡里,先订个两百支,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周围的喧闹忽然静了半拍。
周按察使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王御史舀汤的银匙差点掉在地上,连远处的熊文灿都往这边瞥了一眼。
谁都知道这郑芝龙向来是眼高于顶,寻常商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此刻竟主动要跟一个百户做生意?
林墨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在背上,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拱手道:“能为朝廷效力,也是林某的荣幸。”
郑芝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时故意扬声道:“往后林百户的货,在我郑某人的地界上,畅通无阻!”
这话一出,席间的目光更热了。
林墨看着郑芝龙的背影,忽然明白张安志为何要带他来,
这巡抚府的宴席,从来不是简单的吃酒,而是一场无声的排座次。
此刻他能与郑芝龙攀谈,无形中已在众人心里,排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远处的张安志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端起酒杯,对着熊文灿遥遥一敬,杯中的酒液晃出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