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袁善见的脑中逐渐清晰:未来,寒门子弟读着她刊印的书籍,平民百姓种着她推广的良种……
到时候这些人的眼中,将只有带来这一切实惠的人,哪里还会记得、还会敬畏世家数百年来积累的威严?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不甘与骄傲。
“通知主家?”
他指尖在竹简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浅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宁舒那双“漠视一切”的眼睛便倏地浮现在眼前,那股冰冷的杀伐之气仿佛瞬间穿透了时空,让他刚提起的那点勇气瞬间消散。
她如今连凌不疑都能随意差遣,而且三皇子似乎也对她近乎言听计从……若袁家真对她出手,谁能保证她不会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承受的风暴?
万一她当真大开杀戒……到时候,最先倒霉的,恐怕就是袁家自己。
可不通知主家,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放任她一步步将那些“新政”推行开来,冷眼放纵世家赖以生存的壁垒被这些看似温和、实则致命的手段一点点侵蚀、瓦解?
他如鲠在喉。
那种世家子弟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与优越,那种家族传承的荣耀与执念。
----让他无法忍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竟要凭借一己之力,去撼动、甚至改写这天下运行了数百年的规则。
袁善见猛地站起身,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时而想起当初宁舒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还有那股不计后果的狠厉杀意,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怯意。
时而又念及家族数百年积累的荣耀与地位,一股火“腾”地烧上来,凭什么由着她乱来?
可又害怕自己任何一个不当的举动,都会招来她不要命的报复,将袁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让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袖手旁观,他又不甘心眼睁睁看着她逆势而行,颠覆自己坚守多年的秩序。
窗外的日头一点点沉下去,昏黄的光斜打进屋里,把他踱来踱去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晃晃悠悠,跟他这会儿七上八下的心情一模一样。
最终,他猛地停在书案前,一把抓起笔,饱蘸浓墨,可笔尖悬在竹简上方,却颤抖着迟迟落不下去。
想要写密报通知主家的措辞,写了又划掉,划了又重写,光洁的竹简上很快墨迹斑驳,一片狼藉,恰似他此刻混乱不堪、自我撕扯的内心。
“再……等等看罢。”
他终是颓然的把笔扔下,墨汁溅了一大片墨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自我安慰。
“且看她下一步究竟意欲何为。若真触及我袁氏根本,届时……届时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倘若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或许……也无需大动干戈。”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再等等”的背后,是恐惧与不甘交织下的无奈妥协。
他既缺乏直面宁舒那莫测锋芒的勇气,也缺乏接受世家影响力可能衰落的魄力,只能暂时龟缩在这进退维谷的境地之中,备受煎熬。
随着麻纸开始批量产出,活字印刷也顺利落地,就连玉米和红薯的秧苗也在三皇子的庄子里扎下了根,长势茁壮。
宁舒总算能从最初那些千头万绪的筹备事务中稍稍抽身。
这半年来,九九可没闲着。
早就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将都城及周边地区系统扫描范围内那些“怀才不遇”之人的背景信息,分门别类地整理成了详尽的册子。
这份名单里,有饱读诗书却屡次科举失意的寒门学子;
有深谙农事耕作、却因缺乏门路而无人问津的乡间能人;
甚至还包括一些曾在地方衙门当差,只因不愿同流合污、巴结世家,最终被排挤打压的小吏。
宁舒仔细翻阅着名单,指尖在一个个名字上划过,眼底闪过一丝光芒。
这些人历经世事磨砺,既深知民间疾苦,又具备扎实的才干,唯独缺少一个施展抱负的机会。
他们正是推行新政最需要的“种子”。
她随即派人按照名单送出纸质的信函,邀请众人前往城郊学堂参加“就职培训”,期间食宿全由学堂承担,考核通过后还将予以正式任用。
邀请函的末尾,用了三皇子的私印,连送帖子的人也是三皇子府的。
接到帖子的人无不惊叹手中邀请函的材质奇特轻便。
有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有人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渴望,当他们陆续赶到学堂时,全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整齐的屋舍、免费提供的新奇纸笔、书架上摆满各类实用典籍,更引人注目的是宁舒亲自拟定的讲习章程。
扉页上赫然写着“为民服务、务实高效”八个端正的大字。
而宁舒也知道,这些人,哪怕怀才不遇,骨子里都带着几分清高,所以,她做足了准备。
果不其然,这些人来了之后,见主持此次讲学的竟是一位年轻的女冠,不少人眼中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轻蔑,场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她对这些人的轻视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淡淡的扫过全场众人后,问了一个问题,声音清越,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诸位,为何而读书?”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议论四起,有嘲弄此问浅薄的,有嗤之以鼻不屑回答的。
宁舒并未理会众人的反应,她转身走向特意准备的大幅宣纸,提笔蘸墨,挥毫写下四行大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当最后一句收笔,原本嘈杂的讲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纸上,仿佛被夺去了心神。
这些文人虽际遇坎坷,却并非不识货、不能容人之辈。
方才的傲慢与偏见,在这力透纸背的四句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且渺小。
不知是谁率先起身,朝着宁舒深深一揖。紧接着,一个接一个,众人皆心悦诚服地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