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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子时,多宝阁。

这座位于皇城东北角的九层木阁,是赵泓登基那年下旨修建的。名义上是存放历年贡品珍宝的库阁,实则从未对外开放过。九年来,只有赵泓和臻多宝二人,有踏入此阁的资格。

今夜,阁门在雪中无声开启。

赵泓提着琉璃灯走在前面,臻多宝跟随其后。阁内不设寻常楼梯,而是一座螺旋而上的木阶,绕着一根中央巨柱盘旋。柱身需三人合抱,通体楠木,未施漆料,木质纹理在烛光下如流动的河流。

“看这里。”赵泓在第三级台阶处停下。

灯光照亮柱身,那里刻着两道刻痕。一道高约五尺三寸,旁边以簪花小楷写着“泰和四年冬,怀舟净身入宫”;另一道高约五尺七寸,旁注“泓低头吻额处”。

那是三年前的刻痕。

臻多宝伸手,指尖触到那道较低的刻痕。木纹微微凹陷,边缘已磨得光滑,显然常被人抚摸。

“你那时这么矮。”赵泓轻笑,“朕低头吻你额头,还要弯腰。”

他继续往上走。

每一层,柱上都有新的刻痕。

第四层:“泰和五年春,怀舟初掌皇城司”——两道刻痕,高的那道已过五尺八,低的那道追至五尺六。

第五层:“泰和五年秋,挡刀”——高的未变,低的追至五尺七。两痕之间,刻着一把匕首的简图。

第六层、第七层、第八层……

刻痕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到第九层时,两道刻痕已几乎齐平——高者六尺一寸,低者六尺整。旁注只有四字:“今日并肩”。

臻多宝仰头看着那两道并肩的刻痕。

九年。

从跪地仰视到并肩而立,从掖庭血衣到一品紫袍,从崔怀舟到臻多宝。

九年光阴,刻在这根通天柱上,刻成一道道向上攀爬的轨迹。

赵泓放下灯,走向第九层的阁心。

这一层与其他层不同——没有珍宝架,没有古董柜,只有两套衣袍,并列悬挂在中央的檀木衣架上。

左边是天子常服:玄色暗纹,金线绣龙,玉带垂绦。

右边是宦官官服:紫色云纹,银线绣鹊,素带束腰。

两套衣袍并挂,衣摆几乎相触,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像两个并肩而立的人。

“这些,”赵泓指向四周,“是这九年,朕为你存的东西。”

臻多宝环顾。

第一层堆放的,是早已褪色发硬的“掖庭血衣残片”——那是他净身后穿的第一件内侍服,后背被杖刑打破,血痂与布料粘连,至今未完全撕开。

第二层是“初入皇城司的青衣”——袖口有磨损,那是他日夜翻阅卷宗时,手腕在桌沿磨出的痕迹。

第三层是“第一次面圣的蓝袍”——衣襟有茶渍,是当时紧张打翻茶盏留下的。

第四层、第五层……

每往上一层,衣袍的品级便高一等,颜色便深一分。从青到蓝,从蓝到绯,从绯到紫。每件衣袍上,都有特殊的印记:刀痕、血渍、墨迹、甚至火烧的焦洞。

每一道痕迹,都是一场生死,一次抉择,一段过往。

到第八层,已是正二品的深紫蟒袍。衣襟处绣着小小的蟠龙——那是赵泓亲手绣的,针脚歪斜,却固执地存在。

而第九层,除了那两套并挂的衣袍,四壁空空。

“这里本该放你今日的镇抚使官袍。”赵泓说,“但朕烧了。所以这里空着——等新的东西来填。”

他走到中央,仰头看阁顶。

多宝阁的藻井不同于宫中其他建筑——不是常见的莲花或蟠龙,而是一幅“龙凤和鸣”图。金漆描绘,朱砂点染,龙与凤首尾相衔,形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在圆环正中,垂下一根极细的金线,线端系着一枚小小的金铃。

赵泓拉起臻多宝的手,让他腕间的长命缕垂落。

然后,他执起长命缕末端的金铃,轻轻一拉——

“哗——”

阁顶传来机括转动声。

藻井中央的龙凤圆环缓缓分开,露出内里深不见底的黑暗。紧接着,无数红绸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不是几条,是数千条。每条宽三寸,长三尺,如血河倒灌,瞬间淹没了第九层阁楼。红绸在空中飘舞,落地时堆成厚厚的红浪,将两人淹没其中。

臻多宝伸手接住一条。

绸上以墨笔写满小字,字迹熟悉——是赵泓的笔迹。

他展开细看。

“泰和四年腊月初七,雪。今日见一少年跪于掖庭雪地,以血书‘崔怀舟’三字。其目如星,其骨如竹。朕心震。”

再取一条。

“泰和五年二月十五,晴。怀舟掌皇城司三月,已查清庆王三处暗桩。今夜他来复命,袖中有血,问之不语。朕知他受伤,怒而砸砚。”

又一条。

“泰和六年十月廿三,阴。庆王行刺,怀舟挡刀。刀透背而出,血浸朕衣。太医院说救不活了,朕持剑立阶前,曰:‘若他死,太医院陪葬。’三日后,他睁眼,第一句问:‘陛下安否?’”

一条,又一条。

三千尺红绸,三千条日记。

从泰和四年冬到今日,九年光阴,三千个日夜。赵泓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那些午夜梦回的恐惧,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心,全都写在这些红绸上,藏在这多宝阁顶,像藏着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宇宙。

臻多宝站在红绸雨中,手中握着那些滚烫的文字,眼中泪水模糊。

原来这九年,他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爬行。

有一个人,在灯火通明处,一笔一划,记下了他的每一次跌倒,每一次流血,每一次……活着。

“为什么……”他声音哽咽。

“因为怕忘了。”赵泓的声音在红绸中传来,有些模糊,“怕哪天朕老了,糊涂了,忘了你为朕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血。怕忘了……朕欠你多少。”

他拨开红绸,走到臻多宝面前。

“但现在不怕了。”他说,“因为这些绸,这些字,会替朕记得。就算朕死了,这多宝阁还在,这些字还在。后世若有人打开此阁,会知道——大宋泰和年间,有个皇帝,曾为一个阉宦,写过三千情书。”

他俯身,从红绸堆中捡起一条。

“看这条,”他展开,“‘泰和七年腊月廿八,雪。今日系长命缕于怀舟腕。丝是血染,珠是人骨,结是死结。愿他长命,愿朕……能陪他长命。’”

他将红绸塞进臻多宝手中。

“收好。这是朕今日刚写的。”

红绸温热,墨迹未干。

臻多宝握紧它,像握住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红绸雨停时,已是丑时。

赵泓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倒出那些碎玉片——十六片羊脂玉环的碎片,还有那半枚玉虎符。碎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裂痕如冰纹,记录着每一次碎裂时的剧痛。

“坐下。”赵泓说。

两人在红绸堆中席地而坐。

赵泓取来一只玛瑙钵,将碎玉片倒入其中。又取来金粉、瓷刀、细毫笔,和一盏特制的“粘合剂”——不是寻常胶漆,而是暗红色的半凝固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与檀香。

“这是朕的血,你的血,还有太庙香炉里的香灰。”赵泓用瓷刀挑起一点,在灯下展示,“按《营造法式》里的金缮古法,血合香灰,可补万物裂痕。”

他拈起第一片碎玉。

玉片是弧形的,边缘锋利如刃。赵泓以指尖轻抚裂面,低声说:

“这片,是泰和五年春,庆王第一次下毒。你抢过朕的酒杯饮下,毒发呕血时,玉环从你怀中滑落,摔在青石上裂的。”

他用细毫笔蘸取血胶,涂抹在裂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玉片拼接在另一片上。

金粉洒在接缝处。

“这一片,”他又拈起一片,“是泰和五年冬,雪夜。你跪在垂拱殿前,求朕立刻诛杀庆王,说‘臣愿以命换陛下心安’。朕不允,你攥紧玉环,生生攥裂的。”

拼接,洒金。

一片接一片。

赵泓记得每一片碎玉的来历。

“这片,是你为朕挡箭时,箭镞擦过胸前,击碎玉环。”

“这片,是诏狱刑房,你审周谨至呕血,血滴在玉上,玉遇热胀裂。”

“这片,是太庙血祭那日,你跪在父母灵前,额头触地时,怀中玉环受震而碎。”

每一片碎玉,都是一道伤,一次险,一段撕心裂肺的过往。

九年了,这玉环碎了十六次。

他也为赵泓,死过十六回。

金粉混着血胶,在玉的裂痕间流淌,填充,凝固。金色的纹路如血脉,贯穿原本洁白的玉身,形成一种残缺又华美的图腾——像愈合后的伤口,像涅盘后的凤凰。

最后一片,是那半枚玉虎符。

赵泓将它放在复原的玉环缺口处。

严丝合缝。

血胶涂抹,金粉洒落。

当最后一点金粉融入缝隙时,完整的玉环在烛光下重现。只是不再是无瑕的羊脂白,而是金纹遍布,如冰裂纹瓷器,又如龟裂大地上流淌的金色河流。

赵泓执起玉环,穿入臻多宝腕间的长命缕。

金纹玉环滑过丝缕,与九颗骨珠碰撞,发出极轻的“叮”声。它停在腕间,温润微凉,贴着皮肤,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玉碎过,”赵泓看着那玉环,“才知道怎么镶得更牢。人伤过,才知道怎么爱得更深。”

他系紧丝缕,让玉环固定。

然后,执起臻多宝的手,腕对腕,将自己的手腕贴上去。

赵泓腕上,戴着一串九旒珠改制的手串——正是那顶冕冠上的白玉珠串,被他拆下九颗,以金线重穿而成。九颗玉珠,颗颗莹白,与他腕间九颗人骨珠,一白一黄,一圣一罪,形成刺眼的对比。

两条手腕相贴时,长命缕与九旒珠纠缠在一起。

丝线绕玉珠,玉珠碰骨珠。

金铃轻响。

“从今往后,”赵泓说,“你的伤朕镶着,朕的罪你戴着。你的命朕系着,朕的江山你担着。我们……”

他顿了顿。

“碎玉重圆,死生同契。”

丑时三刻,更漏声起。

多宝阁第九层西窗下,置着一尊“莲花漏”——宋代最精密的计时器。铜制莲花承盘,盘心有孔,水滴从上层漏壶缓缓滴落,击打在下方铜荷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嗒、嗒”声。

每一滴,都是一寸光阴。

赵泓拉着臻多宝走到更漏旁。

阁内烛火已燃至中段,烛泪在铜烛台上堆积成山。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四壁红绸上,那些写着九年情话的字迹,在光影中跳动,像有了生命。

“更衣。”赵泓说。

不是命令,是邀请。

他伸手,为臻多宝解开紫色官服的盘扣。一颗,两颗……动作很慢,像在拆一件珍贵的礼物。外袍褪去,中衣褪去,最后只剩素白里衣。

然后,是里衣。

布料滑落肩头时,烛光照亮了那些伤痕。

背上的三十九朵杖花,肩胛的刀疤,肋下的箭痕,腰间的宫刑疤……九年积累,遍布躯体,像一幅用痛苦绘制的地图。

赵泓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了很久。

然后,俯身。

吻落在第一朵杖花上。

不是轻触,是用舌尖描摹。温热湿润的触感沿着疤痕凸起的边缘游走,像在阅读一段被镌刻在身体上的历史。臻多宝浑身一颤,背脊绷紧。

“这朵,”赵泓的唇贴着皮肤,声音有些模糊,“是掖庭王德福打的。那时你十六岁,偷苹果给病重的小顺子。”

第二朵。

“这朵,是李全打的。因为你不肯指认同屋的小太监偷食。”

第三朵,第四朵……

他一朵朵吻过去,每吻一朵,便说出一段往事。那些臻多宝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那些连自己都记不清的疼痛,赵泓全都记得。

三十九朵杖花,三十九个雪夜,三十九次濒死。

吻到最后,臻多宝已泪流满面。

赵泓转到前面,吻他锁骨的烙印——那是庆王府私刑,烙铁烫出的“逆”字,虽经年久,疤痕仍清晰可辨。

他发狠地轻咬那道疤。

“这里,”他声音低哑,“庆王想烙‘逆党’,但只烙了‘逆’字一半,朕的人就到了。后来朕把那个行刑的人,用同一块烙铁,烫了三天三夜。”

吻移至腰间。

那道宫刑疤最隐秘,也最痛。赵泓的唇在那里停留最久,久到臻多宝觉得那块早已麻木的皮肤,重新烧灼起来。

“这里……”赵泓的声音哽住了,“还疼吗?”

臻多宝摇头。

早就不疼了。

肉体上的疼,十年前就结束了。留下的是心里的空洞,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失。

但赵泓的吻,像在试图填补那个空洞。

用温热,用湿润,用近乎虔诚的怜惜。

吻遍所有伤痕后,赵泓直起身,开始解自己的衣襟。

玄色常服,素白中单,一层层褪去。烛光下,天子的身体同样伤痕累累——心口那个新刻的“泓”字刺青已结痂,暗红色的血痂如一朵诡异的花。周围还有旧伤:肩头的箭疤,腹部的刀痕,甚至腰侧有一处烙痕,与臻多宝锁骨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泰和三年,”赵泓指着那烙痕,“庆王派人行刺先帝,朕替父挡了一下。烙铁上是‘孝’字——庆王想说朕不孝,弑父篡位。”

他拉起臻多宝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还有这里,‘泓’字。你刻的。”

臻多宝指尖颤抖,轻触那个字。血痂微微凸起,边缘已开始脱落,露出底下粉红色的新肉。他俯身,吻了上去。

唇瓣贴上血痂的瞬间,赵泓浑身一颤。

臻多宝吻得很轻,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他用舌尖润湿血痂边缘,感受着那块皮肤下的心跳——咚,咚,咚,有力而急促。

然后,他微微用力。

血痂脱落。

新肉暴露在空气中,敏感而脆弱。臻多宝继续吻着,吻那个歪歪扭扭的“泓”字,吻每一笔每一划,吻进皮肉深处,像要把这个字,真正刻进赵泓的生命里。

赵泓仰头,喉结滚动。

烛火在眼中跳动,混着难以言喻的痛与快。

良久,臻多宝抬头,唇上染着淡淡的血。

他看着赵泓的眼睛,一字一句:

“这里……是我的了。”

不是疑问,是宣告。

赵泓笑了,那笑容艳烈如刀锋染血。

“早就是你的了。”他说,“从十年前雪地里,你写下‘崔怀舟’三个字时,就是你的了。”

两人赤裸相对,伤痕对伤痕,疤痕对疤痕。

像两尊被岁月和命运雕刻过的石像,在烛光下展示着彼此的残缺,也展示着——正是这些残缺,让他们成为彼此唯一的完整体。

更漏声还在继续。

嗒,嗒,嗒。

光阴如水,从莲花漏中滴落,带走了一些东西,也凝固了一些东西。

寅时初,雪停月现。

月光透过多宝阁的“断纹窗纸”——那是一种宋代特有的窗纸,制作时故意揉皱再展开,形成自然的冰裂纹理。月光穿过裂纹,在阁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如一幅抽象的水墨画。

一束光,正落在臻多宝背上。

那是由纵横两道窗棂的影子交错形成的十字光斑,不偏不倚,投在他背心正中——正是当年掖庭杖刑时,刑杖最常落下的位置。

三十九朵杖花,在这十字光斑中清晰浮现,每一朵都微微凸起,在月光下泛着淡粉色的光泽。

赵泓看着那道光斑,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书案前。

案上有墨——不是寻常墨锭,是“多宝阁藏墨”。墨色如漆,泛着诡异的暗红光泽。因为制墨时,掺入了庆王的血。

赵泓以指尖蘸墨。

墨很凉,带着淡淡的铁锈味。

他走回臻多宝身后,俯身,以指为笔,在那十字光斑处,开始书写。

第一笔,横。

指尖划过皮肤,墨迹渗入杖花的纹理。那些十年前留下的疤痕,此刻成了最细腻的宣纸,贪婪地吸吮着墨汁,也吸吮着书写者的体温。

第二笔,竖。

第三笔,撇。

第四笔,捺。

两个字:“载舟”。

墨迹在月光下闪着暗红的光,深深嵌入那些旧伤疤中。仿佛那些杖花等了十年,就是为了等这一日,等一个人,来把它们书写成诗。

最后一笔落下时,臻多宝浑身剧颤。

不是痛。

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从伤痕深处涌出来,顺着脊椎爬上头顶,让他眼前一片空白。

赵泓收回手,看着自己的作品。

墨迹未干,在月光下缓缓流动,像有了生命。那些杖花在“载舟”二字的覆盖下,不再仅仅是痛苦的印记,而成了一种……烙印。

君为泓渊,臣为舟。

渊深载舟,舟行破渊。

从此以后,这道伤,是朕的名字。

臻多宝缓缓转身。

月光照在他脸上,照在他眼中汹涌的泪光。他看着赵泓,看了很久,然后,后退三步。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踏得稳,踏得沉,踏得像要踩进历史的金砖里。

他在第三步的位置站定。

然后,开始整理衣冠——不是穿回那些官服,而是走向一旁早备好的衣箱,从中取出一套“士子襕衫”。

白衣青缘,宽袖博带,是宋代士子最常见的装束。

他一件件穿上。

先着白绢中单,再套青缘襕衫,系素色腰带。最后,他解下束发的素银簪,以腕间长命缕为绳,将披散的长发束起——五色丝缕缠绕黑发,九颗骨珠垂落肩头,金铃轻响。

更漏的水滴声中,他整理好衣襟,抚平袖口。

然后,拱手。

不是宦官见驾的跪拜,不是臣子面君的叩首,是标准的“宋代士揖”——

双手合抱,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掌心向内。躬身,腰背挺直如松,双手与心口齐平。宽袖垂下,如鸟翼舒展,在月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这是士人相见之礼。

也是他父亲崔琰,一生最常行的礼。

臻多宝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抬头,看向赵泓。

月光下,白衣青缘,长发束缕,长命缕垂肩。他不再是宦官臻多宝,他是士子崔怀舟,是御史崔琰之子,是那个本该在十年前,就如此站在朝堂上,行此揖礼的人。

赵泓看着这一幕,眼中有什么东西碎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结。

他缓缓站直身体。

然后,回礼。

不是天子的受礼,而是“宋代帝王朝臣礼”——微微颔首,右手抬起,按在左胸心口处。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礼节,仅用于皇帝对最敬重的股肱之臣,意为“朕心在此,与卿同”。

九年了。

从掖庭雪地的跪伏,到太庙丹墀的侍立,到垂拱殿的并坐,到此刻——士揖与帝礼,在月光下,在这座藏着三千情书的阁楼里,终于对等。

礼毕。

两人同时伸手。

指尖在月光中相触。

冰凉,微颤。

然后,紧紧相握。

腕间的长命缕与九旒珠再次纠缠,丝线绕玉珠,玉珠碰骨珠,金铃轻响,如远山的泉,又如心跳的共鸣。

更漏滴落最后一滴水。

寅时过了。

五更鼓响,从宫墙外隐约传来。

晨光从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色透过断纹窗纸,将多宝阁内的红绸染成淡淡的橘色。那些写了九年情话的字迹,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像无数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阁心相握的两人。

赵泓忽然松开手。

他走到西窗前,推开窗。

寒风涌入,吹动满阁红绸,吹动两人衣袂。窗外,太庙的琉璃瓦顶在晨光中浮现,积雪开始融化,化作晶莹的水滴,沿着鸱吻的脊线流下,一滴,又一滴。

像泪。

又像血。

“看,”赵泓说,“天亮了。”

臻多宝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

两人望着东方的天际线,望着那片从暗蓝渐变至橙红的天幕,望着太庙巍峨的轮廓,望着这座囚禁了他们九年、也孕育了他们九年的皇城。

晨光越来越亮。

当第一缕真正的朝阳刺破云层,照射进多宝阁时,奇异的事发生了——

臻多宝腕间的长命缕,在阳光下开始显影。

不是反射光,是丝线本身在发光。那些金、银、赤、青、紫五色丝线,在阳光照射下,竟浮现出极微小的文字。每个字只有米粒大小,却笔画清晰,连缀成行。

赵泓执起他的手,凑近细看。

金缕上的字是:“死生契阔”。

银缕:“与子成说”。

赤缕:“执子之手”。

青缕:“与子偕老”。

紫缕:“于嗟阔兮”。

五色丝线,五句诗,连起来正是《诗经·击鼓》中最着名的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九百九十九次交织时念的诗句,竟被以一种秘法织进了丝线中。只有在特定的光照下,才会显现。

这是赵泓的又一重心思。

他要这誓言,不是写在纸上,不是刻在碑上,是织进每日贴身的丝缕里,融进血脉的温度里,成为臻多宝身体的一部分。

臻多宝看着那些发光的字迹,看着它们在晨光中流转,看着它们与自己腕间的脉搏同步跳动。

九年了。

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从崔怀舟到臻多宝,从掖庭罪奴到一品权宦。他流过的血,受过的伤,杀过的人,背过的罪。

在这一刻,忽然都有了答案。

他转身,面向赵泓。

晨光中,天子的侧脸被镀上金边,眼中映着初升的朝阳,也映着他自己的倒影。

臻多宝缓缓跪地。

不是臣子跪君,是士子跪天地——单膝触地,双手合抱,行最郑重的“再拜礼”。

然后,抬头。

看着赵泓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清晰,说出九年来的第一句自称:

“臣,崔怀舟,领旨。”

不是臻多宝,是崔怀舟。

不是宦官,是臣。

领的也不是具体的旨意,是这九年的血与泪,是这腕间的长命缕,是这心口的刺青,是这满阁的红绸情书,是这一生——与君同舟的誓。

赵泓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也单膝跪下。

与臻多宝平视,平膝,平肩。

天子跪臣子,这是第二次。但这一次,不是为了系缕,是为了回应。

他伸手,握住臻多宝的手,握紧腕间的长命缕,握紧那些在晨光中发光的誓言。

然后,开口。

声音不大,却如晨钟,撞进臻多宝心里,撞进这多宝阁的每一寸木头里,撞进那三千红绸的每一个字里:

“朕,赵泓,接旨。”

不是皇帝,是赵泓。

接的也不是旨,是这个人的一生,是他的伤痕,是他的残缺,是他的忠与奸,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所有所有。

接下了。

从此以后,你的旨,就是朕的旨。你的命,就是朕的命。你的伤,就是朕的伤。你的罪……朕与你同担。

晨光完全照亮了多宝阁。

长命缕上的字迹渐渐隐去,但那些誓言已刻进丝线深处,刻进脉搏深处,刻进余生每一个晨昏。

两人站起身,依旧并肩。

望向窗外,太庙晨祭的钟声恰在此时传来——

“咚——”

悠长,浑厚,穿透晨雾,穿透宫墙,穿透这座皇城九年的阴谋与血腥,穿透他们九年的挣扎与纠缠。

钟声中,积雪加速融化。

水滴从鸱吻流下,汇成细流,沿着琉璃瓦的沟壑流淌,在朝阳下闪着金红色的光,像泪,也像血。

而多宝阁内,那根中央通天柱上的刻痕,在晨光中清晰可见。从五尺三寸到六尺整,从仰视到并肩,九年的攀爬,九年的生长,九年的靠近。

最终,并肩。

长命缕无风自动。

丝线反射着朝阳,在墙上投下纠缠的影子——不是两个人的影子,是一团乱中有序、密不可分的影子。那影子在墙上延伸,延伸,最后竟与多宝阁本身的“榫卯结构”阴影融为一体。

梁与柱,椽与枋,斗与拱。

那些支撑着这座九层木阁的构件,那些隐藏在华丽外表下的力学结构,在晨光中投下复杂的阴影。而长命缕的影子,恰如其分地融入其中,成为这结构的一部分。

仿佛他们本就是如此——

不是闯入庙堂的异类,不是破坏礼制的悖逆。

是这森严秩序深处,最隐秘也最坚固的榫卯。是撑起这巍峨建筑的,最不可告人却又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缺了,整个庙堂都会倾塌。

晨钟还在回荡。

一声,又一声。

赵泓与臻多宝——或者说,赵泓与崔怀舟——并肩站在窗边,望着太庙的方向,望着这座他们用血与火、罪与罚、情与痴,共同撑起的江山。

长命缕在腕间微微发热。

像誓言在呼吸。

像余生,刚刚开始。

后记·榫卯

泰和七年春,西夏使臣耶律阿突离京,边境三城正式交割。大宋版图北扩三百里。

同年夏,工部侍郎以“通敌罪”伏诛,皇城司肃清内鬼二十七人。

秋,赵泓下旨重修《泰和律》,删“宦官不得预政”条款,增“镇抚使”官制,位同三公。

冬,太庙西配殿崔氏灵位旁,添一尊无名牌位。每年冬至、清明,帝皆亲往祭拜,焚香三柱,静立良久。宫人皆不知牌位属谁,只知陛下每次祭拜后,腕间九旒珠串,必与镇抚使腕间长命缕相触,金铃轻响,如私语。

史载:泰和帝赵泓,在位四十七年,平内乱,扩疆土,修律法,开海禁。晚年禅位于侄,退居南郊“载舟别苑”,与镇抚使崔怀舟同隐。同日,太庙无名牌位消失,换为“泓渊居士之位”与“怀舟居士之位”,并列于崔氏灵旁。

野史载:帝崩前夜,握崔公手,笑曰:“朕这一生,负天下人,独不负卿。”崔公答:“臣这一生,负己身,独不负君。”翌日,帝崩,崔公自缢于别苑梅树下,腕间长命缕犹系,金铃无声。二人合葬于太庙后山,无碑无冢,只植红梅九株。后人称“双梅冢”。

又百年,金兵破汴京,太庙焚毁。唯后山九株红梅,岁岁花开如血。有樵夫闻,夜深时,梅林中有金铃轻响,如私语,如誓言,如九千个日夜的——生生世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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