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燕大的林荫道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中还残留着毕业典礼带来的喧嚣与热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曲终人散的宁静。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对校园的不舍。
和来时一样,梁远清推着婴儿车,苏和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婴儿车里,玩累了的秋野早已沉入梦乡,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对父母之间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
周围的静谧反而放大了苏和心头那份离别的愁绪。她紧了紧挽着梁远清胳膊的手,侧头看着他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温和的侧脸,轻声问道:“老公,伤感吗?要离开燕大了。”
梁远清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说不伤感是假的。从二十二岁来这里读研开始,到现在……二十年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染上了一层更深沉的、属于他这个年纪和经历的慨叹:“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啊。我的第一个二十年,过得似乎太顺了,家境优渥,学业顺利,所以这第二个二十年……好像一直在被折磨。”他的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握紧了婴儿车的推手,指节有些发白,“尤其是……摊上这副不争气的烂身体。”
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一种罕见的、带着宿命感的悲观情绪流露出来,声音愈发低沉:“有时候想想,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一个二十年……”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苏和的心里。她脸上的温柔和感伤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尖锐话语刺伤的疼痛和无法抑制的愤怒。
她猛地甩开了他的胳膊,脚步戛然而止,站在了原地。
“梁远清!”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你能不能不要总把‘身体不好’、‘身体差’挂在嘴边说!我不爱听!我一点都不爱听!”
她仰着头,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
梁远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住了,也从那短暂的消极情绪中猛地清醒过来。他看到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泪水和脸上毫不掩饰的受伤与愤怒,心里顿时一慌,充满了懊悔。
“和和,对不起,我……”他下意识地想要道歉,伸手想去拉她。
“你三句不离对不起!”苏和却像是被这句话更加刺激到,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失望,更有一种深切的恐惧。然后,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就跑开了,纤细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快消失马路拐角。
梁远清下意识想追上去,可刚一迈步,腰部传来的尖锐酸痛和左腿瞬间的麻痹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立刻停下,手紧紧扶住了婴儿车的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从上午坐在礼堂观礼,到下午连续站了几个小时为本科生拨穗,他的腰早已超出了负荷。之前因为精神紧绷和拍照时的喜悦强撑着,此刻被苏和的眼泪一击,所有的疲惫和疼痛都汹涌地反噬回来。幸而推着婴儿车,这小小的车子此刻成了他不可或缺的支撑。
他看着苏和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婴儿车里浑然不知、睡得正香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自责。他推着车,只能以比刚才更缓慢、更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往家挪。
苏和一路跑回家,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委屈和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气他为什么总是那么悲观,为什么总要说出那些让她心惊胆战的话。她拼命地想要他好,想要他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仿佛否定了她所有的努力,也戳破了她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的、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
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快流干了,心里的愤怒渐渐被一种空茫的担忧所取代。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时钟——距离她跑回家,已经过去快三十分钟了,以正常的步行速度,最多十分钟也该到了。
他还没回来。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委屈,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她猛地想起,他今天原本只需要参加上午的硕博士拨穗仪式,时间短。但为了能在她的毕业典礼上,与她同台合影,他选择了参加下午这场持续时间更长的本科生拨穗。他站在那里,微笑着为每一个学生拨穗、祝贺,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她还想起来,他回到办公室时,她好像瞥见他一手不着痕迹地扶了下后腰,脸色也不太对劲,只是当时她还在被上午的喜悦和“官宣”的甜蜜冲昏了头,没有太在意……
他一定是……腰疼得厉害,才会走得那么慢。
他一定是……身体极度不舒服,疼痛难忍,才会在刚才说出那样自暴自弃的话!
所有的抱怨和气愤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恐慌。她怎么能在他最难受的时候,扔下他一个人跑掉?她还冲他发脾气……
苏和慌了,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抹了把脸,就要冲出门去找他。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而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跳几乎停止,猛地拉开门。
门外,梁远清几乎将大半个体重都倚靠在婴儿车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他看到她开门,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碎。
“和和……”他的声音气若游丝。
苏和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立刻上前,先是小心地将婴儿车接过来,用脚轻推到客厅角落,确保不会碰到睡着的秋野。
然后,她迅速转身,一手紧紧托住梁远清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环绕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几乎是连扶带抱,艰难地将他从门口挪到了客厅的沙发旁。
“慢点……慢点,老公,慢慢坐下……”她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极力压抑的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让他侧身,再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身体重量转移到沙发上,直到他完全躺下。整个过程,梁远清都紧咬着牙关,眉心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偶尔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苏和的动作异常迅速而熟练。她飞快地拿过一直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护颈枕,小心垫在他的颈下,又蹲下身,帮他把皮鞋脱掉,放上柔软的居家拖鞋。这套沙发垫,早在去年初他腰伤频繁发作时,就被她果断换成了更适合他腰椎的、偏硬质的专用垫。
做完这些,她立刻跪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也顾不上什么姿势,伸手就撩起他衬衫的下摆,将手掌贴在他左侧后腰的位置。
那里的肌肉,僵硬紧绷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而且能清晰地感觉到局部皮肤的温度异常的高。
苏和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将所有的力气和心疼都灌注在手上,用掌根和指节,一下一下,用力地、持续地按压、揉捏着那僵硬的肌肉群。
她知道这样直接按压会很疼,但她更知道,不把这片痉挛揉开,他今晚就别想好过。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无声地落下,砸在他笔挺的、还带着毕业典礼庄重气息的西裤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此刻,比身体上尖锐的疼痛更让梁远清难受的,是心里的煎熬。他闭着眼睛,却能清晰地听到苏和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能感受到那落在他裤子上滚烫的泪滴。
他又一次,因为自己的身体,因为自己失控的情绪,让他最爱的小和和担心难过。听着她的哭声,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灼烧,比腰上的疼痛要剧烈百倍、千倍。
时间在沉默和压抑的痛楚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苏和固执而不懈的按摩下,梁远清感觉到腰部那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终于一点点地开始松动,那像被无数细针扎刺的酸痛也逐渐缓和,左腿那恼人的麻木感也像退潮般慢慢消散。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尝试着动了动左腿,虽然还有些无力,但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知觉。
他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苏和依旧在他腰上用力按压的手腕。
“和和……”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比刚才多了几分力气,“好了……可以了……”
苏和的手停了下来,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抬起头,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问他“好点了吗?”。她只是低着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肩膀微微耸动,沉默着。
这沉默让梁远清的心更加不安。
“和和,”他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扶我起来。”
苏和爱他,敬他,依赖他,但也确实有些害怕他严肃起来、板着脸的样子。那代表着他不容动摇的意志和需要认真对待的谈话。
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她没说话,只是用手臂小心地托住他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帮助他缓缓地、艰难地坐起身,又迅速拿过另一个软垫,仔细地塞在他的后腰与沙发靠背之间,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做完这一切,她垂着手,站在沙发边,像个做错事等待训话的孩子。
梁远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心疼,也有必须把话说清楚的决心。他敞开手臂,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和和,过来。”
苏和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走过去,被他伸手揽住,顺从地坐到他身边,依偎进他怀里,像一只寻找庇护的、受伤的小动物。
梁远清紧紧搂着她,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仿佛揭开旧伤疤般的语气,开始了他的诉说。
“和和,”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沉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刚受伤那会儿……我是真的万念俱灰。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手术后,我在床上硬生生躺了半年……父亲因为我的事,着急上火,突发脑溢血……没能救回来……”
苏和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一僵,她能感受到他说起父亲时,那深埋在心底的、至今未曾完全消散的愧疚与痛苦。
“那时候,宇哥和姐的律所才创业没几年,处处受同行打压,举步维艰。他们白天要拼命工作,晚上还要轮流来医院照顾我……我看着妈和姐在我床边哭,求我,求我一定要活下去……”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那时候我想,那就……再活几年吧,至少活到宇哥和姐姐的事业稳定下来,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后来,生活勉强可以自理后,我读完了硕士,又读完了博士……再后来,冯瑶的妈妈病了,我回到了扬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就这样,磕磕绊绊,也算是过完了我的第二个二十年。”
他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和温暖:“直到……遇见你。和和,自从有了你,现在又有了小野,我才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幸福,这么有盼头。”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温柔,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但是,和和,我也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害怕突然哪一天,这破身体就不行了,我就离开了。害怕不能亲眼看着小野长大,送他上学,看他成家立业……更害怕……不能陪你到老,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
“老公,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怕……”苏和在他怀里呜咽着,用力摇头,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衬衫。
“和和,你听我说完。”梁远清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但这都是我必须面对的,也必须让你知道的客观事实。我比你大十七岁,身体状况就在这里,这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完全改变的。未来,会有很多并发症,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几年身体各项机能都在退化……这是无法逃避的。”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深沉的、对命运的妥协。
“有时候,夜深人静,看着你熟睡的样子,我会觉得自己特别自私。”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爱上你,就像在黑暗里抓住了唯一的光,像快要溺毙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地拽住了你。可我不仅无法给你一个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丈夫,还让你年纪轻轻,就要承受这么多本不该你承受的压力和担忧……”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充满了怜惜和不舍。
“但是,和和,”他的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而充满力量,像是一个庄严的承诺,“因为这幸福,因为有你和小野,这第三个二十年,我会努力活着。拼尽全力,努力去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为了你们,我不会轻易放弃。”
苏和在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歉意,更看到了那份因为她和小野而重新燃起的、顽强的生命力。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依旧带着疲惫的脸颊,用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老公,你一直都很好,是我心里最好的丈夫,也一定会是小野最好的父亲。”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自己的渴望和约定:“答应我,这第三个二十年,我们一起,共同把小野抚养长大。然后,下一个二十年,等你退休了,你就必须完完全全只属于我一个人!你要陪我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做所有我想做的事,把以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
她的眼睛因为泪水而显得格外明亮,里面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和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
梁远清看着她,看着这个比他小十七岁,却用她瘦弱的肩膀和他一起扛起生活,用她全部的爱意照亮他灰暗后半生的小妻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
他握住她放在他脸上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承诺:
“嗯,好的,和和。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