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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庐客栈的二楼客房,窗纸被北风刮得噗噗作响。林缝坐在临窗的桌前,指尖在粗陶茶碗边缘缓缓摩挲。碗中的奶茶已凉,表面凝了层薄薄的油膜。窗外天色将晚未晚,灰白的天光透过冰雕的窗格,在木地板上投出菱形光斑。

楼下大堂传来断断续续的谈笑声,混着酒气、羊肉腥膻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顺着楼梯缝隙飘上来。林缝静听片刻,是几个皮货商在划拳赌酒,赌注是明日冰市上的一批雪狐皮。

“王老三,你那批皮子我看了,腋下毛色不均,顶多这个数!”有人大着舌头嚷嚷。

“放屁!老子亲手猎的,每张都是上等货!”

争执声渐高,又被掌柜娘圆滑的劝解声压下去。这客栈的掌柜娘人称“雪娘子”,是个三十出头的寡妇,丈夫五年前进山猎雪豹再没回来。她独自撑起这客栈,练就了一身周旋各路人马的本事。

林缝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地图上。羊皮地图已泛黄,边角卷起,上面用朱砂标着十几个红点,连成不规则的三角——正是白玉娘标注的雪尸蛊出现之处。三角的中心,寒鸦岭三个小字被朱砂圈了又圈,墨迹深得几乎要透到纸背。

门被轻轻叩响。

“进。”

推门的是林小婉,端着个木托盘,盘上摆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缝师兄,雪娘子刚煮的,说是用冰湖银鱼熬的汤底,暖身子。”

汤面确实鲜香。银鱼细如发丝,在乳白的汤里沉浮,面上撒了翠绿的野葱末。林缝慢慢吃着,热气熏在脸上,化作细密的水珠。

“慕容公子还在房里?”他问。

“嗯,对着那玉瓶坐了一下午了。”林小婉在对面坐下,托着腮,“白玉娘在楼下药房配药,说要准备些赤阳粉的替代药材,冰市上可能用得到。清璇师姐陪着她。”

林缝点点头。自哭坟山那夜后,慕容白便沉默了许多。那枚盛放母亲所化冰晶的玉瓶,他终日揣在怀里,只有夜深人静时才取出对着看,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面吃到一半,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桌椅翻倒和瓷器碎裂的声音。林缝放下碗筷,与林小婉对视一眼,起身下楼。

大堂里,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正被两个壮硕的伙计架着往外拖。那汉子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放开老子!老子有银子!有的是银子!”

雪娘子抱着胳膊站在柜台后,冷着脸:“胡老六,你这月的房钱拖了半月,酒钱赊了三两。今日不结清,莫怪我不讲情面。”

“明日!明日冰市开了,老子那批货出手,十倍还你!”胡老六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胡乱抖开,几块灰扑扑的石头滚落在地,“看看!寒鸦岭的‘冰心石’!识货的就知道值钱!”

石头滚到林缝脚边。他俯身捡起一块,触手冰凉,对着光看,石心处有絮状纹路,确与寻常石头不同。但要说价值连城,却也未必。

雪娘子嗤笑:“又拿这破石头唬人!上回你说是什么‘千年寒玉’,结果呢?让行家看了,就是河边捡的鹅卵石!”

“这回是真的!”胡老六急眼了,“寒鸦岭,老鸦洞里头挖的!那洞邪性,进去的人十个出来不了一双!老子是拼了命才......”

他话未说完,整个人忽然僵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客栈门口。

众人随他视线望去,只见门帘掀动,三个裹着黑色斗篷的人低头走进。为首者身形高瘦,兜帽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们径直走到最角落的桌子坐下,一言不发。

客栈里忽然安静下来。划拳的停了,吵嚷的歇了,连炉火噼啪声都显得突兀。那三人身上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气,不是北风那种刺骨的冷,而是更深沉、更粘稠的阴冷,仿佛刚从冰窖里爬出来。

雪娘子脸上的怒色瞬间收起,换上生意人圆滑的笑,亲自提了壶热茶过去:“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热茶暖暖身子?”

高瘦那人微微抬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视线扫过雪娘子,又掠过堂中众人,最后在林缝脸上停了瞬息。他没有接茶,只从斗篷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桌上放下一粒碎银。

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齐,却透着不健康的青灰色。

“一间上房,清净些。”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朽木。

“好嘞!甲字三号房,最里头,保准清净!”雪娘子麻利地收了银子,示意伙计带路。

三人起身,跟着伙计往后院去。经过胡老六身边时,高瘦那人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胡老六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僵硬,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门帘后,大堂里凝固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议论声嗡嗡响起:

“什么人啊,鬼气森森的......”

“看那手,白的跟死人似的......”

“寒鸦岭...他们该不会也是去......”

胡老六忽然瘫坐在地,脸色惨白,酒醒了大半。他哆嗦着爬过去,把那几块“冰心石”胡乱搂进怀里,死死抱紧,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林缝走回桌边,将手中那块石头放在桌上。石心处的絮状纹路,在灯光下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他蹙了蹙眉,再细看,又静止如常。

是错觉么?

“缝师兄?”林小婉小声问。

林缝摇摇头,将石头收起。“无事。你上去看看慕容公子,劝他多少用些饭食。”

他重新上楼,却没有回房,而是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落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甲字三号房,在最僻静的角落,窗外是客栈的后巷和一片荒废的菜园。此刻,那间房的窗户紧闭,里面没有点灯。

夜幕完全降临。黑水城的夜晚来得早,酉时末刻,街上已少有行人。北域的冬夜,风如刀割,除了不得不讨生活的更夫、巡夜的兵丁,无人愿意在外久留。

林缝在窗前站了约莫半个时辰,直到那间房的窗户透出极其微弱、一闪即逝的绿光,像夏夜坟地的磷火,眨眼便灭。

他转身回房,掩上门。桌上,林小婉留下的油灯灯花爆了一下。

子时初刻,万籁俱寂。

林缝和衣躺在榻上,并未沉睡。江湖行走养成的习惯,让他即便休息也留着一分警醒。不知过了多久,极轻的、几乎融在风声里的“咯吱”声,从楼下传来。

是门轴转动的声音。不是客栈大门,是后院小门。

他无声起身,移至窗边,挑开一线窗纸。

清冷的月光下,三个黑袍身影正悄无声息地穿过荒废的菜园,往后巷方向去。他们步履轻捷,落地无声,显然身负不弱的轻功。为首的高瘦之人手中,似乎提着一个狭长的布包。

林缝沉吟片刻,没有跟出去。打草惊蛇不明智,况且明日便是冰市,这些人若有所图,必会在鬼哭涧现身。

他重新躺下,闭目调息。脑海中却浮现出胡老六惊恐的脸,和那瞬间恍惚的、石心蠕动的纹路。

寒鸦岭,老鸦洞。

那里到底藏着什么?

翌日清晨,腊月廿八。

客栈大堂比往日热闹数倍。用早食的除了住客,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有裹着厚厚皮袄、满面风霜的猎户;有穿着绸衫、手指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行商;有腰间鼓囊、眼神锐利的江湖客;甚至还有两个披着暗红色袈裟、手持铜钵的喇嘛,沉默地坐在角落,咀嚼着糌粑。

空气里弥漫着羊肉汤、奶渣、酥油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交谈声压得低低的,眼神却都在暗中打量。冰市一月一度,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信息、货物、恩怨、阴谋交错之所。

林缝七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慕容白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默默喝着奶茶。白玉娘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小口吃着青稞饼。林清璇低声与林小婉说着什么,后者不时点头。

“听说了么?昨晚东城老刘家出事了。”邻桌一个贩药材的瘦子对同伴低语。

“哪个老刘?”

“就那个专门收山货的老刘!昨晚一家五口,全没了!门窗从里头闩着,人却......却都成了干尸!身上一滴血都没了,皱得跟放了十年的橘子皮似的!”

“嘶——莫非是......”

“嘘!小声点!”瘦子紧张地四下张望,“官府的仵作去看了,说是急症暴毙。可谁信哪?街坊都说,听见昨晚刘家有女人的哭声,哭得那叫一个瘆人......”

白玉娘执勺的手微微一顿。

另一桌,几个马贩子也在交头接耳:

“今年邪性事儿真多。哭坟山闹鬼,雪狼谷丢人,现在城里也......”

“何止!我表兄在边军当差,说北边三十六个部落最近都不太安生,祭祀搞得特别勤,牲口宰了一茬又一茬,像是在准备什么大事。”

“莫非真要打起来了?”

“打?跟谁打?北边的蛮子?他们自己还乱着呢!我听说,是他们的老萨满死了,新萨满压不住场子,各个部落都在争‘大祭司’的位置,抢着给冰神献祭,表忠心呢!”

慕容白放下茶碗,碗底与木桌轻碰,发出“笃”的一声。

这时,客栈门帘掀开,万事通那张精明的脸探了进来。他今日换了身半新不旧的棉袍,头上戴了顶狐皮帽子,眼睛滴溜溜一转,便锁定了林缝这桌,笑嘻嘻地凑过来。

“各位爷,昨夜睡得可安稳?”他自来熟地坐下,压低声音,“东西都备齐了?面具带了么?白的、黑的、带花的,可别弄错,弄错了要出人命的。”

“放心。”林缝道,“让你打听的事呢?”

万事通搓搓手,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笑:“打听是打听到了,不过这消息嘛......”

林缝抛过一小锭银子。万事通敏捷接过,掂了掂,满意地塞进怀里,声音压得更低:“那三位,是昨晚戌时三刻入的城,守门的赵老四看得真真儿的。入城后直接来了咱们客栈,再没出去。不过......”他左右看看,“赵老四说,他们递的路引,盖的是北边‘黑石部’的印。可黑石部上个月就跟南边的‘白狼部’开战了,边界封得铁桶似的,这节骨眼,他们的人怎么过来的?”

“还有呢?”

“还有就是刘家那档子邪乎事。”万事通凑近,呼出的气带着蒜味,“官府说是暴毙,但我有个相好的在义庄干活,他说那五具尸首,不光血没了,心口处还有个针眼大的小孔,周围皮肤发青,像是中了什么阴毒。而且......”他神秘兮兮地,“刘家是做山货生意的,上个月,刚从寒鸦岭那边收了一批老药,其中就有几株五十年以上的‘雪里红’!”

雪里红,性极阴寒,是炼制某些阴毒药物或蛊物的辅材之一。

白玉娘面纱下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

“冰市那边,有什么动静?”林缝问。

“老样子,鬼哭涧那头午时过后就开始清场,闲人免近。摆摊的、买东西的,都得过了子时,凭‘冰符’进去。今年发符的‘冰姥’据说换人了,规矩可能有点变动,进去了都机灵点。”万事通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半个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冰片,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喏,符我带来了,一枚十两。童叟无欺。”

林缝付了钱,收起冰符。万事通又叮嘱几句,便缩着脖子溜走了,说是再去探探刘家的后续。

早食在一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各自回房准备。林缝站在窗前,望着街上逐渐多起来的人流。黑水城的白日,依旧在为生计奔波、为利益算计的喧嚣中展开,仿佛昨夜那三道黑袍身影,那离奇灭门的刘家,都只是冬日一个恍惚的噩梦。

但指尖那枚冰冷的冰符,和怀中那块似乎残留着细微蠕动的“冰心石”,都在提醒他,噩梦,或许刚刚开始。

鬼哭涧的冰市,寒鸦岭的老鸦洞,三十六个部落异常的祭祀,黑袍人,雪尸蛊,幽冥教,冰魄珠,万尸大阵......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浮动,却还拼不成完整的图景。

他需要更多线索。而线索,就在今夜子时,鬼哭涧那面具之下流动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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